“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
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
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土。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金国元好问《摸鱼儿.双蕖词》
元好问并不能算宋朝和元朝人。他处在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的那个时代背景。他本人是金国人。金国是和宋朝并立的北方*权。元好问出生在金国,官至翰林知制诰。也就是替皇帝起草诏书。这个时候他已经40多岁了。
44岁的时候蒙古兵攻破了金国,他被俘两年。50岁的时候,元朝的丞相耶律楚才请他做官,他拒绝了。他的晚年虽然生活在元朝,但是他一生的最大的时光和感情都给了过去的一段岁月,他的故土故国故乡故情。
16岁的时候,他去并州赶考,在路上碰到了一个捕雁的人,那个捕雁的人告诉他,本来捕杀了一只大雁,但另外的一只看见同伴死了,自己也不逃,结果直接从天上冲下来投地而死。少年的元好问非常震惊。买回了那只殉情的雁,把它葬在了汾河边。这件事情在元好问的人生中时常被回忆,后来他写下了著名的《雁丘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打动了多少有情人,在哪里是写的雁子,这是写的人心与情感。在板荡的乱世当中,人们的生活和未来都极不稳定,所寄望的也就是眼前的人,希望在世事浮沉中,找到可以依赖可以追求的感情。而活生生的大雁殉情,加上元好问真挚悲伤的情怀,这首词流传千古。”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多少有情人,听闻落泪。
但这是写雁子的。雁者忠贞之鸟,一只死掉,一只不能独活。
但是成年以后的元好问,却听到了另外一个真实的故事。官员梁国用曾经在金国泰和年间担任大名县的录事判断,和元好问的同事李用章交好,作为闲谈,说了一件他当时亲历的本埠新闻。
他说在河北的大名县,有两个民间的小男女,彼此相恋有情感,却不能在一起,一起跳了河。报官以后,没有打捞上来。但是后来采莲藕的人,在河中的淤泥中,找到了这两个人的尸体,他们的衣服尚能辨认。这件事也就天下大白。但是奇怪在什么地方呢?以前这片湖塘只开普通的荷花,但是这一年的湖塘,开的全是并蒂莲花。
用当代的分析,梁国用是知道案子的来龙去脉,这件殉情事肯定是真的。荷塘中开并蒂荷花不多见,但也不是绝无仅有。对这对小男女同情的梁国用,肯定见过并蒂莲花,但是满塘开的是并蒂莲花就可能是传说了。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曾经存在过并蒂莲花这个族群,或者开在了塘边的某一个地方。但现在都已经无法考证了。
总之成年以后的元好问听到这个故事,再一次表震惊。或者中间他听闻了更多的细节,比如这对殉情鸳鸯的细节。要何等的信念才会同生赴死,不独活。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
一看那莲藕的根,有多少的丝,那就是感情有多少思念,那莲子的心,有多苦,那就是爱的辛苦。你看这并蒂莲花,两两相依,它们不过是曾经无法相伴的小儿女。
“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既然老天都让他们成为了并蒂莲花,为什么不叫他们好好的活着,白头到老,双双对对?这是一种悲愤和命运的迷离感。如果有命运,是老天让你们变作了并蒂莲,为什么不给你们更圆满的结果?如果没有命运,如何解释这开了满池的花朵?
”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和你们真的殉情比起来,那谢灵运的莲花伤感是情绪,那湘妃投水是传说。你们才是真正的叫人震撼和悲伤。实际上真实的死亡带给社会和亲人的冲击是震撼的,因为直接挑战了生的底线。
自然带给元好问的也是震惊。当然肯定他知道当时他认为的真实。这对小鸳鸯经历过什么样的磨难。父母不同意的背后是否还有更多的悲剧,造成了这样赴死的结果?羞辱?欺凌?
死亡在乱世是经常的事,但是元好问也好,梁国用也好,李用章也好,能够谈这件事,必定有着更深的原因。看他们持悲惋的态度,也许震惊在朝不保夕的乱世里,人人自危而权衡的迷乱里,有人真的以死殉情,重新彰显了感情与忠贞执着的力量?
“人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土。”元好问所处在的时代,的确是一个巨变的时代,包括信仰感,归属感都会不笃定。这不是天下一统的汉唐,“今古河山无定据,号角声里,牧马频来去。”这虽然是后来几百年纳兰性德的词,但是处在金蒙宋时代的人们,会有一种同感。
惟一感觉恒定的,在生存之外还有什么?元好问有他的执着,他相信感情。相信海枯石烂,思念永恒。这是相当平民化的角度,也相当有升华感。感情,诺言,看起来虚无缥缈,但是有人用生命捍卫和实践,情感的力量超越生死。这却是真实的故事。
元好问的少年,为大雁感动,那么成年之后的他更为人世间有真心而震动。
所以他将这首并蒂花的词,献给了那对殉情的小儿女,也献给了天下至纯至真的情人们。
我写到这里,忽然明白了红楼梦的一句话。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一个时代的幸福是建立在每个人都有幸福感的基础上的。至少我能知道元好问所在的时代,很多活着的人,不幸福,哪怕活着。死了的人也不幸福,因为死了。哪怕死后,并蒂莲开,蝴蝶满树,鸳鸯满塘。因为到处是生死不能的痴儿女。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