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布加勒斯特之前，我并不知道罗马尼亚的首都在哪里，和导师开会的时候，一直用“去罗马尼亚”代指。我甚至一直搞混“Bucharest”和“Budapest”，这确实是非常低级的错误。
在安排我的借调计划的时候，我其实也不是很愿意去布加勒斯特，我甚至有打算把在布加勒斯特的时间转移到德国去。我的导师很认真地和我说，哪怕作为体验也是很好的机会，去近距离地观察一个不同的国家，而不是粗略的旅游。
于是我坐上了去布加勒斯特的飞机。两次转机遇上了无数的意料之外的事情。在检查护照的时候，海关人员对一无所有（没有罗马尼亚签证，没有回西班牙机票，没有酒店订单）的我说，下次再这样会直接让我回西班牙。好吧，不论如何，我最后还是到达了布加勒斯特。
每一个本地人必然问我的一句话是，你喜欢布加勒斯特吗？我耸耸肩：“如果我一开始没有被出租车宰一笔的话，我会更喜欢布加勒斯特的。”当地人会和我笑笑，告诉我，别坐出租，坐Uber或者Bolt。我想，我必然不会忘记刚到布加勒斯特的那天晚上，司机试图宰我50欧，我叫来同事把价格压到了10欧——事实上，正常价格不超过5欧。
我对同样是外国人的同事表达我的震惊——在罗马尼亚首都机场，找不到一辆正常的出租，所有的出租都是宰人的。同事表示理解，他们第一次到的时候，被宰了40欧。
这就是布加勒斯特，罗马尼亚的首都给我的第一印象。
然后就是忙碌的工作。每天走在住所去实验室的路上时，总会感觉布加勒斯特是一个缺乏活力，已经老去的城市。道路上的电车破旧得似乎还在上个世纪，路上的斑马线基本上都磨得看不清楚，地铁和俄罗斯一个风格，只是比俄罗斯老旧得多。
我怎么都找不到的公交站牌，当地人示意我抬头，这牌子起码两米高。
我蓦地想起来，罗马尼亚曾经也是一个共产主义国家。于是我参加了一个介绍布加勒斯特共产主义的城市游览。
导游是本地人，今年37岁，经历过年的罗马尼亚剧变，她的男朋友是上海人。一起的游客有一对美国的情侣，一个在斯图加特工作的土耳其裔，还有一对奇怪的情侣组合——很帅的年轻罗马尼亚小伙子和年龄略大的美国女性（起码比那个小伙子大30岁），姑且认为他们是为了所谓的爱情吧，我有点吃惊的是，这种组合竟然也出现在罗马尼亚。
今天的徒步游览都围绕一个人，尼古拉·齐奥塞斯库。齐奥塞斯库在年至年统治罗马尼亚。导游带我们参观了被齐奥塞斯库下令拆除的房屋，齐奥塞斯库下令建造却在下台后停止修建的一堆烂尾楼，齐奥塞斯库规划的公寓楼，齐奥塞斯库时期的秘密警察的办公场所……
我有一个同事在南京理工大学拿到的硕士学位，他和我说过很多次，他感觉布加勒斯特很像南京，但是比南京破旧很多，也比南京多了很多的烂尾楼。导游和我们介绍了布加勒斯特烂尾楼的由来：共产主义时期，齐奥塞斯库实行共产主义，富人的别墅被分为不同的房间，住进了不同的家庭，罗马尼亚剧变后，颁布了两条自相矛盾的法令——房屋的原所有者可以声明对房屋的所有权，房屋的居住者也可以出钱购买房屋的所有权，于是有大量的房屋所有权难以达成一致，导致了大量的废弃建筑。还有很多的废弃建筑来自于原来齐奥塞斯库的规划，建设到一半后由于齐奥塞斯库而全部停止。
这种破旧感和西班牙或者意大利的小城市的破旧感并不一样，不知道是因为我对不同国家的感觉不同，又或者是他们之间确实有什么区别。
齐奥塞斯库*权是由前苏联扶持起来的*权。“齐奥塞斯库的前十年，依靠左右逢源的国际关系，使罗马尼亚迅速成为欧洲的后起之秀。”导游同时和我们强调，“当时的共产主义就是，他们提供给你教育和住所，但是你必须为他们工作，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当时罗马尼亚的发展。”
“但是人们没有自由，齐奥塞斯库甚至规定，每对罗马尼亚夫妻至少要生4个孩子，违法堕胎者将受到刑罚和囚禁。”这项*策是20世纪60年代时出台的，这让罗马尼亚的人口大大增加，但是在年罗马尼亚剧变时，“60年代的人们成了当时反对齐奥塞斯库的主力。”导游讽刺地说道。
“另一个有意思的事实是，在罗马尼亚的年轻一代，有70%的人信仰基督教（东正教）。”导游带我们路过了两个基督教教堂，这一点和欧洲其他国家都不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在周日去教堂做礼拜。“这或许是当时的共产*极力地打压基督教而导致的反弹吧。”导游说道。
布加勒斯特主座教堂，隔壁是当时共产*的办公楼。
“在齐奥塞斯库访问朝鲜后，他开始更加地独裁。”导游多次提到这一点，“访问朝鲜后，一切都变了，齐奥塞斯库开始追求长久的家族统治。”然后导游和我们介绍的很多事情，包括导游母亲和祖母的经历，都让我想起冯骥才的《一百个人的十年》。这本在年还再版过的书，现在已经差不多成为了禁书。其实，我更多的感受到的是人性的恶，所有人都是受害者，所有人都是加害者，在那个年代的德国，那个年代的中国，以及那个年代的罗马尼亚。
文革过去，家破的家破，人亡的人亡，所有债都记在“四人帮”身上，人对人又是笑脸，又都一个样儿了，哪里找当初那些整人的人？除非他们自己有良心，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谁，天良发现，找到人家受难的去忏悔。——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
“罗马尼亚的秘密警察记录了所有人的举报记录，在解放后记录公开了，所有人都可以去查看，但是没有一个人去查看，没有一个人有胆量去查看。”导游在秘密警察的办公大楼前告诉我们。
由于突然的暴雨，我们的游览暂停了很多次，在Bar里等雨停的时候，我和导游也聊过很多。导游是*治学的博士，因此我们能聊得比较深入。我们聊过*权的合法性问题，齐奥塞斯库完全是在前苏联的支持下上台的，斯大林曾经对齐奥塞斯库说，重要的不是选举的结果，而是选举的过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齐奥塞斯库上了台。然而当时的人们都记得他们被劫掠了两次，一次被德国人，一次被苏联人，他们一样的糟糕。而在我国，共产*是真真切切有群众基础的，带领中国打赢了抗日战争，因此齐奥塞斯库对抗前苏联会影响自己的*权稳定性，但是中国可以走自己的发展道路。另一方面，新中国是从几十年的战争疮痍中新建起来的，因此反而没有过多的包袱。而罗马尼亚仿佛是齐奥塞斯库玩模拟城市建设的玩具，他随手在地图上指出要拆除的区域，然后那个区域便被拆除，然后新建。基本上所有齐奥塞斯库规划的新建在罗马尼亚剧变后都停止了，留下了大量的烂尾楼。
最著名的烂尾楼，原本是科学部的办公大楼。科学部的主管是小学都没有毕业的齐奥塞斯库夫人。
我们也聊啤酒。我习惯到每一个城市都品尝当地的啤酒，但是在布加勒斯特，我看到的啤酒都是德国的牌子，这和我在俄罗斯看到的一样。“罗马尼亚现在的工业已经不剩多少了，大量依靠进口，基本都是从德国和中国进口的。”“罗马尼亚的农业很棒，因为我们有着非常适合种植的土地，但是现在很多土地都被美国人买去了，他们买我们的土地，在我们的土地上种植农产品，然后又出口到世界各地。”我又问起导游当地的啤酒，导游有些沮丧，“啤酒大部分也都是进口的，但是你可以尝试找一找这个牌子……这是我们布加勒斯特本地的啤酒，很好喝的，但是现在你很难在超市和餐厅找到了。”
雨终于是停了，我们继续游览，导游提到了罗马尼亚剧变。“事实上，那是一场非常血腥的革命。”导游给我们详细讲述了当时的时间线。“当时的情况太混乱了，事实上，没有人知道对面的究竟是支持齐奥塞斯库的人，还是反对齐奥塞斯库的人。街头上，所有人都在互相射杀，很多人因此而死，死伤人数远远比报道的要多得多。”
房屋顶部仍然有当时枪火的痕迹，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齐奥塞斯库夫妇被处决后，当权者仍然是当权者，只是换了一个名字。”
“然后他们开始纠正齐奥塞斯库犯下的错误，大量的工厂转成私营，你在当时甚至可以用1欧元买下一个葡萄酒厂，但是那个时候，没有人想买这些正在亏损的工厂。”（真的没人想买吗？）
导览的最后，我们终于是到达了解放广场，导游和我们介绍了齐奥塞斯库倒台后的一些故事。齐奥塞斯库在受审判的时候被控告“国外银行存款超过10亿美元”，然而二十年后，年10月14日，罗马尼亚议会参众两院通过了关于齐奥塞斯库国外存款的调查报告，“所有调查证人无一例外地都认为齐奥塞斯库在国外没有存款”。
导游看着解放广场上巨大的石碑和我们说，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石碑的意义了，经过时间的美化，人们开始怀念共产主义的好处，忘记了那段黑暗的历史。导游告诉我们，对她来说，她更加看重的是带孩子们的Tour，她有必要告诉孩子们那段历史，哪怕他们只记得5%，或者更少。
空荡荡的解放广场，不加说明没人知道的纪念石碑。
回来的路上，我看着坏了起码一周多的红绿灯，想起导游告诉我们，前些年的一次调查，有65%的人对共产主义有积极的态度。她表示难以理解，我却想起罗马尼亚*府在处决了齐奥塞斯库夫妇后立即宣布废除死刑，罗马尼亚前总统伊利埃斯库被指控在年罗马尼亚剧变中犯有“危害人类罪”，首都机场前的出租车乱象……
齐奥塞斯库下令修建的议会大楼，最多曾有一百万人参与修建，至今仍未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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