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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仲夏,连着数日不曾下雨,今日又是个艳阳天,长安城里一丝风也无。
国丧适逢这种天气,着实愁人。
太极宫太极殿,庭中墁地的莲花砖晒得滚烫,简直能把肉烫熟。
殿前阶下乌压压立着一大片白衣素冠的臣僚,在礼官的号令下齐声嚎哭。
他们哭一阵停一阵,哭声的间隙,庭中大青槐上的蝉叫得声嘶力竭,像是要和哭丧的人群比比谁更聒噪。
臣子在阶下哭,后妃、王公和宗室在堂上哭。
朝也哭,夕也哭,从日出哭到日落,已经哭了整整三日,哭得大行皇帝尉迟越本人脑壳疼。
尉迟越在灵堂上飘着,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尸身,初时十分诡异,看了三天也就麻木了。
这么酷热的天气,纵使尸床下置的冰换得勤,尸身也起了变化,还有股莫可名状的气味悄悄弥漫。
十二只香炉同时点着降真、龙涎、沉水和白檀,也遮不住这股气味。
尉迟越已经明白,自己是没法返生了,再怎么不甘心也无力回天。
然而他还是不甘心。
他御极不过六年,才满三十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
河未清,海未晏,西北边患未平,关中又发大水……
朝*交到他手上时漏得像个筛子,他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东拆西补,总算有了点起色,结果连着两晚通宵理*,一倒头就没能再起来。
大约连祖宗都怪他,故而他死了三日也没派个人来接引,放任他绕着自己的尸首飘了三天。
尉迟越正想得出神,大敛礼开始了。太祝诵读完祝文,新帝在礼官引导下再拜踊哭。
虽然规矩没什么大错,但新帝不过总角之年,还不知何谓生死,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懵懂。
新帝生母身份低微,尉迟越崩得突然,也没来得及托孤,权柄八成要落到太后的手上。
想到此处,他皱了皱眉,望向跪坐于尸床西侧的太后——他曾经的正宫皇后沈氏。
沈氏坐姿端庄得体,纤细的腰肢到脊背直得像根弦。
她依制穿着青缣衣裳,钗钿全无,浓云般的青丝用素银簪子绾起,从头到脚一丝不苟、无懈可击。
饶是尉迟越一直不怎么待见正妻,也不得不承认,沈氏生得极美,便是此刻粉黛未施,脸色有些苍白,也依旧光艳照人,当得起一句“皎若太阳升朝霞”。
只是人一旦无趣,再惊人的美貌也变得没滋没味,如同一尊金镶玉雕,美则美矣,没有活气。
沈氏恰到好处的哀戚也像是雕在脸上的,尉迟越足足观察了三天,她这张脸压根就没变过。
礼官叫哭,她就微微垂下头,用袖子掩住脸干哭两声,一抬头又是那副神情,简直比他尸床下的冰块还冷。
礼官宣布“奉大行皇帝于梓宫”,便有内臣小心翼翼地把大行皇帝的尸身抬进棺木中。
尉迟越瞥了眼沈氏,只见她神色如初,只是眼眶隐约有些泛红。
尉迟越心里很是不爽利。
他们毕竟做了十二年结发夫妻,他都要入棺了,盖上棺盖便再也见不着了,她还是这般无动于衷,这女人的心肠莫非是铁铸的?
他忿然挪开了视线。
尉迟越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淑妃身上,心口开始隐隐作痛——这是他今生今世最宠爱的女子。
淑妃何婉蕙是他生母的外甥女,同他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只是她命途坎坷,蹉跎了数年,好容易才入宫,没几年他又死了。
他死得突然,之前又忙于朝*,说起来是椒房独宠,真正能陪她的时间不多,更是没能给她留下一儿半女傍身,甚至没来得及晋封她为贵妃。
尉迟越黯然地望着何婉蕙,只见她削薄的肩头剧烈颤动,几次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多亏旁边的人扶住她。
何婉蕙从小就娇气,爱哭,没事也要伤春悲秋哭一哭,眼下他死了,太皇太后郭氏闻知消息一病不起。
她在这宫里孤苦无依,大约要终日以泪洗面,不知有多可怜。
他瞟了眼端庄严肃的沈太后,暗暗叹息,没了他的庇护,也不知道沈氏会不会欺负她。手机\端一秒記住《
恰在这时,何婉蕙抬起头来。
尉迟越凝望着心爱的女子,只见那双漂亮的杏眼又红又肿,小脸却像被雨打得脱了色的海棠花瓣。
尉迟越心口宛如针扎,这辈子除了江山社稷之外,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何婉蕙了。
他不由自主地飘到心上人跟前,明知触碰不到她,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想像从前一样替她拭泪。
然而没等手指“碰”到她的脸颊,何婉蕙忽然“腾”地站起身来,径直从一脸愕然的尉迟越身体中穿了过去,身手矫健浑然不似饿了三天的人。
何婉蕙莲步轻移,身姿如弱柳扶风,脚下却很是不慢。
没等旁人回过神来,她已经扑到了大行皇帝的棺柩前,拦着不让盖棺盖,一边拍打着棺沿,嘶声哭喊道:“陛下,你好狠的心!你怎么能丢下妾一个人在这世上!陛下……求求你把妾带走吧!”
尉迟越心里五味杂陈。
以他打小受的教养来看,阿蕙的举止有失体面,不过她一向至情至性、不拘俗礼,他喜爱的不正是她这份赤子之心么?
再说她哀毁过礼,说到底也是因为对他痴心一片,想到这里,尉迟越忍不住原谅了她的失礼。
不过何太妃得到了大行皇帝魂魄的谅解,旁人却有些为难。
尤其是那八个举着金丝楠木棺盖的大臣,盖又不能盖,撂又撂不下,憋得脸膛紫胀,目疵欲裂,眼瞅着要给大行皇帝陪葬,真真苦不堪言。
就在这时,沈太后开口了:“来人,扶太妃去偏殿歇息。”
她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又疲惫,甚至还有几分虚弱。
尉迟越不禁一怔,再仔细一看,只见她眼下有明显的青影,眼睛里也密布着血丝,显然没怎么睡觉。
一种说不清的涩意掠过尉迟越的心头。
未及细究,那边又传来何婉蕙撕心裂肺的哭声,叫人恻然:“你们别拦着我,就让我跟着陛下一起去罢!陛下……你丢下阿蕙一个人,叫我怎么活呐!”
她一行哭一行挣扎,死死扒着棺沿不肯放手。
谁都知道何婉蕙宠冠六宫,宫人们到底不敢使力拉她,只能巴巴地看向沈太后。
沈宜秋缓缓地站起身,走到棺木前,看了眼静静躺在棺木中的大行皇帝,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讽意。
她掸了掸衣襟,居高临下地看着何婉蕙:“太妃请起罢,你对大行皇帝一片忠心,着实令本宫感佩,只不过本朝并无嫔妾殉葬的礼俗,大行皇帝走得又匆忙,也没留下只言片语,本宫做不了这个主。不过……若是太妃执意要陪着大行皇帝去……”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轻轻按着心口,一脸诚挚:“本宫也不忍拂了你的心意。”
何婉蕙连哭都忘了,脸色随着她的话一点点灰败下来。
尉迟越看在眼里,不由心生怜惜。
他自然知道何婉蕙并非真想跟他下*泉,这不过就是一说,当不得真,就如他情到浓时也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难不成他就乐意和她做一对死鸳鸯?自然不是。他恨不得千秋万代,再做个几百年皇帝。
所以沈氏揪着阿蕙一句话不放,纯粹是无理取闹,有意刻薄她。
宫里的个个都是人精,一听沈太后这意思,是全然不给太妃存脸面了,他们便也没了顾忌。
几个宫人一拥而上,连拖带拽地把何婉蕙“搀扶”到一边。
尉迟越看着宫人们狗仗人势,七手八脚地把何婉蕙拖开,既心酸又愤慨。
可怜他尸骨未寒,沈氏就挤兑他宠妾,可见这女人一点夫妻情分都不顾念,真叫人心寒齿冷!
尉迟越想到此处,不禁狠狠地瞪了沈宜秋一眼。
可惜沈宜秋毫无知觉,还往前逼近了一步:“太妃决定了么?”
何婉蕙打起了冷战,紧咬着牙关不作声,怨忿不觉从眼中流露出来。
她自入宫便专宠,以前风光,如今就成了众矢之的,沈氏一向和她不对付,眼下没了皇帝庇护,难保不会秋后算账。
今日闹这一出实属无奈之举,为的就是让朝臣们做个见证,往后就算沈氏想对她不利,为了自己的贤名也得掂量掂量。
谁知她还是算错了,这毒妇压根不要脸!
灵堂里鸦雀无声,坐在对面的一干股肱之臣面面相觑,却不敢置喙,因为这几日他们见识了沈太后的手段。
皇帝年纪轻轻暴毙于书斋中,知情的几个重臣吵得不可开交,却是年轻的皇后拍板,先以宫宴为由将尉迟越的两个兄弟召进宫中软禁,再迅速控制住北衙六*,保障宫禁安全,同时立即下令向西北边境增派五万兵力,以防吐蕃人趁火打劫。
做完这些,她才将皇帝的讣告发往天下诸州,扶年幼的太子登基,让一场可能的风暴消弭于无形。
不过这些事尉迟越一无所知。
他不能离开自己的尸身五步以外,不知道他眼中规行矩步的无趣皇后背着他杀伐果决,只当太子能平稳登基都是宰辅们的功劳,加上祖宗在天有灵。
何婉蕙自然也不知道,否则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胁迫沈太后。
眼下沈太后步步紧逼,何婉蕙骑虎难下,只得耍赖把眼一闭,身体一软,假装晕了过去。
沈宜秋挑了挑眉,面无表情地让宫人把她抬到寝殿里去。
她对逼死尉迟越的心肝宝贝毫无兴趣,方才只是给她个教训。
不过她倒是不介意让何婉蕙去给尉迟越守灵,成全他们至死不渝的深情,自己也图个眼里耳边清净。
何婉蕙被抬了出去,众人佯装无事发生,棺盖终于“轰”地落下。
随着棺钉一寸寸地敲进去,尉迟越忽然若有所感,仿佛人世间的羁绊和牵挂逐渐变成了水月镜花。
最后一根钉子敲进棺木中,他幡然醒悟,人世间的事已与他无关了。
他转过身,原本是太极殿正门的地方变成了一片耀目的白光,光里隐约能看见山川河流。
尉迟越仿佛生来知道怎么做,自然而然地朝那片明光走去。
就在一只脚踏进光里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紧接是此起彼伏的惊呼。
尉迟越蓦地回头,只见太后沈氏倒在地上,额角一个铜钱大小的血洞,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衬着她新雪般的肤色,红得触目惊心。
一个*门扯着尖利的嗓子,带着哭腔叫道:“太后……太后追随大行皇帝去了!”
尉迟越心中巨震,不由自主地收回脚,待他回过神来,那片光已经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不由分说把他卷了进去。
失去意识前,他满脑子充斥着一个念头,沈氏为他殉情了?沈氏竟然为他殉情了!
沈宜秋回到了十五岁。
前一刻她还在尉迟越的灵堂上挤兑何淑妃,不防一个脚滑,额角磕在棺材角上。
她只觉一阵剧痛袭来,两眼一黑,便回到了沈家,她出阁前的闺房。
沈宜秋很快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此时是承光十一年,她尚未选为太子妃。
沈宜秋躺在床上,怔怔地瞪着帐顶上熟悉又陌生的小团花,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把她噎死。
她如履薄冰地熬了十年,好不容易熬出头成了太后,眼看着就能大权在握,临到头竟因为脚滑前功尽弃!
莫不是尉迟越英年早逝不甘心,变了厉*来害她吧?
沈宜暗暗思忖,随即又觉不至于,他们结发十年,虽说相看两厌,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何况他死后自己也算仁至义尽,不眠不休好几日,帮他把太子扶上了御座。
不过是挤兑他心肝两句,尉迟越还不至于如此小心眼。
沈宜秋思及太子,不由想到她本可以垂帘听*、坐拥江山,又是一阵胸闷气短,险些再死一次。
正懊恼着,只听门帘一阵轻响,她的婢女素娥绕过列女屏风,走到她床前禀道:“小娘子,海棠姊姊来传话,说老夫人请你过青槐院去。”
沈宜秋听说是祖母传唤,只得坐起身。
素娥把帐幔撩起,婢子们鱼贯而入。打水的,端盆的、捧衣的……十来个人一排站定,很是唬人。
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沈家毕竟是钟鸣鼎食的世家,虽说只剩个空架子,百年世家的排场却不能丢。
祖母出身旧姓华族,看不惯时下浮薄风气,沈宜秋便挑了件樱桃花色方胜缬的半旧春衫,下着青碧罗裙,双鬟髻上插一对素金折股钗,别的钗钿一概全无。
梳洗停当,沈宜秋披上素纱披帛,带着两个婢子出了门。
青槐院是个两进院落,有两重厅堂,四面围以回廊。
沈老夫人所居寝堂面阔五间、进深九架,庑殿顶上铺着碧绿琉璃瓦,朱柱粉壁,檐牙高啄,十分宏丽。
此宅是沈宜秋高祖所建,据说单这几间屋便花费了二十万贯。
即便在宫中,这样侈丽的屋宇也不多见。
这个时辰,沈老夫人照例在西边耳室的小佛堂里诵经。
沈宜秋一进屋,一股夹杂着些许朽木气息的沉檀香扑面而来。小说首发l
氤氲香雾中,沈老夫人一身绛紫色小团窠织锦衣裳,跪于佛龛前诵经。
沈老夫人在她出阁六年后亡故,如今乍见久违的亲人,想起前世的种种,沈宜秋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沈宜秋的父母在她四五岁上相继去世,她是在祖母膝下长大的。
沈老夫人为人严苛,又不喜沈宜秋母亲,对她也是恨屋及乌。
上辈子的沈宜秋不明白,总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出众,祖母就会对自己刮目相看。
然而她为沈家鞠躬尽瘁多年,到头来只换得祖母一句冷冷的“无用”。
沈老夫人听到动静,却并不回头,半阖双目,将一卷《华严经》诵完,方才叫婢女扶她起身。
她转过头打量了孙女眼,见她装束素淡雅洁,眉头略松:“七娘来了,坐罢。”
祖孙俩相对而坐,沈老夫人吩咐婢女煮茶的当儿,沈宜秋则静静地打量许久未见的祖母。
沈老夫人崔氏年逾花甲,大约是不苟言笑的缘故,显得比一般人年轻,只是内眼角下弯得越发厉害,仿佛猛禽的喙,给她冷峻的面容又添了几分刻深。
以前对上这双眼睛,沈宜秋总是不由自主地发怵,不过今非昔比,她早已不是那仰人鼻息的小孤女,而曾经在她眼中无所不能的祖母,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寻常老妇人罢了。
沈老夫人见孙女气定神闲,眼里没了往日的敬畏,不禁微微蹙眉:“不日便是上汜,皇后在曲江行宫设宴,你随我同去。”
张皇后在曲江池畔设宴,名为赏花,其实是为太子尉迟越选妃。
上辈子她就是在宴会上被皇后相中,不久后便选为太子正妃,嫁入东宫。
经历过一回,沈宜秋自是一清二楚。
她出身高门世族,家族却已式微,有门望,无实权,父亲还有个为国尽忠捐躯的好名声。
出身清贵,又没有势力,实在是上佳之选,皇后选中她一点也不奇怪。
只不过张皇后并非尉迟越生母,母子间不甚亲厚,尉迟越对嫡母心存芥蒂,自然也不待见皇后替他选的正妃。
重活一世,还要将老路再走一遍吗?
沈宜秋回想那十年的种种,从心底生出股倦意来。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提心吊胆地熬上十年,万一熬成太后又死了呢?
沈宜秋不禁打了个哆嗦,还是离尉迟越远点,没准还能寿终正寝。
她看了眼后墙的直棂窗,窗外花影摇曳,春光正好。
她忽然生出种别样的希冀,一旦打定主意和尉迟越一别两宽,云也淡了,天也高了,阳光也更灿烂了。
沈老夫人见孙女心不在焉,索性把话挑明:“此次赴宴的不乏都中名门贵媛,你须得谨言慎行,切勿堕了父祖的声名。”
沈宜秋低下头:“孙女谨记祖母教诲。”嘴角却不由一撇。
她大伯成日斗鸡走狗、放鹰游猎,二伯养了十八房小妾,舞女乐伎更是数不过来。
余下那些叔伯堂兄弟们一个个奢侈成性、不学无术。
沈老夫人拿这些不肖子孙没辙,却来为难她一个刚及笄的小女子,真是好生没意思。
沈宜秋心里如此想,面上却不显,这些年她在宫中与尉迟越打交道,最擅长的就是阳奉阴违。
沈老夫人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劝,若是明火执仗地违拗她,一座孝道的大山压下来,沈宜秋便毫无招架之力。
不过要逃避花宴,法子却有不少。
沈老夫人见孙女仍是往日那娴静驯顺的模样,方才缓颊道:“规矩不能错,不过也无须太板正,衣饰也可略鲜亮些,总要有些少年人的鲜活气方好。”
说罢她向婢女海棠使了个眼色,海棠转身进了内室,不一会儿捧了个金银平脱、嵌螺钿的紫檀木匣子来。
沈老夫人把接过匣子,打开搁在身前几案上。只见大光明织锦垫子上摆着一对女仙纹金插梳,并一对缠枝石榴花树金钗。
沈老夫人轻抚了一下匣中的钗子,眉目柔和了一瞬:“这是我当年的嫁妆,款式早已过时了,你拿去,着人重新打个时新花样,觐见中宫打扮不可太素净。”
沈宜秋拜辞:“这是祖母心爱之物,孙女不敢受。”
沈老夫人嗤笑声:“给你就收着罢,不过一些死物,你是沈家女儿,切莫学那些鼠目寸光的小户女子。”
沈宜秋目光闪烁,这“鼠目寸光的小户女子”无疑是指她母亲。
她的母亲邵氏出身寒门,沈老夫人大约是觉得自家贵族血脉叫她玷污了,三不五时就要耳提面命一番,以免孙女血脉里的穷酸气作祟。
既然祖母如此说,沈宜秋也就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
交待完正事,沈老夫人照例有一番长篇大论的训示,要旨不外乎妇德、女则那些陈词滥调。
沈宜秋当年将祖母的话奉为圭臬,如今听来只觉陈腐可笑,只听了两句便开始走神。
她看着垂眉敛目,一脸歉恭,实则正饶有兴致地望着青砖地上的影子。
影子里有一双雀儿在打架,沈宜秋暗暗替那只落了下风的鼓劲助威。
沈老夫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篇,两只鸟也分出了胜负,沈宜秋那只果然反败为胜,她顿觉心里一阵雀跃。
“你以为如何?”沈老夫人问道。
沈宜秋压根没听见祖母问什么,不过此题只有一个正解。
她深深拜下,偷偷打了个呵欠:“孙女谨遵祖母教诲。”
沈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我也乏了,你且回房去罢,别忘了我的话。”
出了青槐院,沈宜秋伸了伸跪得酸麻的腿脚,正要左拐往自己院子走,忽然瞥见墙角有一片绣白蝶的浅葱色裙角。
她略一回想,便想起那是二房堂姊沈四娘的裙子。
这堂姊掐尖要强,自诩哪哪儿都出众,凡事都要和她比出个高低。
沈宜秋眼珠子一转,立即心生一计。
她轻咳两声,故意对婢女素娥道:“这回皇后娘娘设宴,定是打着替太子殿下选妃的主意,若是有幸选入东宫,看这府里还有谁敢刁难我。”
素娥素来机灵,虽不明白主人用意,却也顺着附和:“是啊,往后四娘子、八娘子他们见了小娘子,还得跪下行礼呐!”
沈宜秋得意地笑了两声,随即又道:“这几日饮食上着紧些,莫要出了岔子,你去厨房叮嘱声,我一吃杏仁便满身起疹子,见不得风,误了大事便不好了。”
说完这番话,沈宜秋便带着素娥翩然离去。
真是一磕睡就有人送枕头,以她对沈四娘的了解,这花宴是肯定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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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长寿院书斋,尉迟越正望着窗前的丛竹发怔。
没几日就是上巳了,上辈子他初见沈氏,就是在曲江池畔的上巳花宴。
当时嫡母一眼相中沈宜秋,他却不喜她木讷呆板,回去后还郁闷了一场。
若不是重生前看见沈氏为他殉情,这辈子他一定不会娶她。
然而天意弄人,偏偏叫他看见了那一幕……
这几日只要一闭上眼,他眼前就是刺目的鲜血,还有沈宜秋那张惨白惨白的脸,像个百折不挠的债主,时刻提醒着他背上的情债。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这女子为了他连命都不要,其情可悯,他姑且大度些,还是将太子妃之位给她吧,横竖上辈子也是她的,换个人倒也横生枝节。
权当行善积德,成全她一片痴心了。
打定了主意,压在尉迟越头的巨石总算移开了。
他悠然呷了一口茶汤,拿起案头一卷《水经注》,无奈地摇摇头,嘴角漾起一点笑意,真是没辙,谁叫他这么重情重义呢!转眼到了上汜前一日。
沈宜秋用完朝食,着人搬了张竹榻到廊下茶花丛前,歪在榻上看棋谱。
不过半个时辰,便见婢女素娥提了个食盒过来。
来了,沈宜秋心道,放下手中书卷:“谁送来的?”
素娥走近了,压低声音道:“小娘子料得真准,是八娘子。”
沈宜秋弯了弯嘴角。
四房这个八堂妹生来缺根筋,性子又偏狭,一挑一个准。沈四娘不至于傻到自己动手,最适合的人选自然是八堂妹。
素娥将食盒搁在小几上,掀开盒盖,沈宜秋一瞧,是一碟樱桃毕罗。
毕罗馅儿味道又甜又重,混进少许杏仁霜也不明显。
这樱桃毕罗是衣冠家名食,也不知用了什么秘方,煮过的樱桃馅仍旧色泽红艳,又带着鲜果的芬芳清甜,一枚便值一金。
沈宜秋上辈子贵为皇后,也因为太过奢侈,不能敞开了吃个够。
也就是四房有钱,坑起姊妹来也这么下血本。
沈宜秋最好这一口,不由有些遗憾,酸溜溜地对素娥道:“啧,你倒是有口福。”
素娥从不和她见外,得意一笑:“谢小娘子赏。”
沈宜秋佯怒:“去去,别在我眼前吃,闹心。”
素娥笑着去分点心,她这几日已大致猜到了沈宜秋的意图,虽然不明白自家小娘子为何不愿嫁给太子,但并不多问。
整个贞顺院,只有她是沈宜秋从西北带来沈府的,主仆间的情分和默契非同一般。
她知道小娘子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待素娥离开后,沈宜秋从绣囊里掏出个小纸包,打开,挑出约莫一指甲盖的杏仁霜,倒进手边茶碗里,端起碗一饮而尽。
她自然不会碰那些下了药的樱桃毕罗,份量拿捏不好可是会死人的。
她只是想躲开尉迟越,并不想把命搭上。
服了杏仁霜,沈宜秋便安心躺着,吹着风等药效发作。
到了傍晚,她的身上果然发起痒来,零星几颗红疹开始冒头。
她一直等到用完夕食,街鼓敲了数十遍,城中坊门纷纷关闭,这才遣了个婢子去禀告祖母。
青槐院中,沈老夫人正在灯下理账,听闻孙女生病,气得将手中算畴往案上重重一拍,眉间川字顿时又深了几分,把那传话的小婢子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
待把来龙去脉问明白,沈老夫人冷笑一声,脸色阴沉得快要低下水来:“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
下人们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只有海棠大着胆子道:“不知七娘子如何了,奴婢去贞顺院看看?”
沈老夫人又是一声冷笑,随即道:“也罢,你去看一眼吧。”
过了会儿,海棠折返回来,向沈老夫人禀道:“七娘子脸上脖颈上都起了红疹,还发着热,身上烫得厉害。
“偏生坊门已关了,坊内又没个医馆,只能明日一早去请大夫,花宴恐怕去不成了。”
沈老夫人哂笑了一声:“倒是巧得很。”
海棠接着道:“奴婢仔细打听了,七娘子这两日没吃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咱们这边也特意叮嘱过,这几日贞顺院的膳食都是小厨房送去的……”
沈老夫人掀了掀眼皮:“这么说,的确是出在那碟毕罗上了?”
海棠垂下头:“奴婢不敢胡说。”
“你不必这么小心。他们做得出这样的事,还怕人说?”沈老夫人搁下手中的青笔,接过婢女递来的湿帕子,揩了揩手,“不过八娘可没这个心眼子。”
海棠目光闪了闪,八娘子性子虽乖戾,但为人粗疏,在吃食里下药这种事,确实不像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至于是谁出的主意,她心里早有猜测,自然也瞒不过沈老夫人慧眼如炬。
果然,沈老夫人道:“被人当刀使的固然是蠢,二房那个也不见得聪明,至于真正聪明的那一个……”
沈老夫人讥嘲地勾了勾嘴角:“粪土之墙不可圬,有其母必有其女。我亲自教养了这些年,到底还是不成器的。她的婚事我也不插手了,让她那能吏阿舅筹谋去吧。”
又吩咐道:“你去叫三娘来一趟。”
海棠暗暗叹了一口气,四娘子挑唆八娘子,让她给七娘子下药,结果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让长房捡了个漏。
都说长房的三娘子是根木头,如今看来,这位才是有大造化的。
第二日,沈宜秋醒来,得知祖母带了长房的三姊去赴花宴,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这三姊满脑子的风花雪月,行事还有些不着调,按说不太适合入宫,但相对的也不容易给家里招祸。
解决了最大一桩心事,沈宜秋顿觉一身轻松,又仗着生病,理直气壮没下床。
她靠在床上喝了碗加足杏干的酪浆,抹抹嘴又躺回去,心满意足地睡起了回笼觉。小说首发
曲江池,芙蓉园。
曲江一带地势高旷,绿树成荫,池畔遍栽垂柳,又有大片杏林,此时正是杏花满枝的时节,一片片如层云,如新雪。
楼台馆舍错落点缀于其中,仿佛笼罩着轻烟薄雾,恍然不似人间。
沈宜秋窝在温暖的被窝里,惬意地睡着回笼觉的时候,尉迟越正在曲江池畔吹冷风。
这一年开春晚,三月初仍旧乍暖还寒,尉迟越站在齐云楼上,凭靠着朱栏,眺望池畔穿红着绿、绮罗满身的都人士、君子女。
齐云楼是整个曲江池芙蓉园行宫最高的地方,尉迟越算是体会到了何为高处不胜寒。
他早晨也不知是怎么了,*使神差挑了这身越罗衣服来穿,紫色春衫鲜亮轻薄,当风而立确实风度翩然,只可惜新衣裳飘逸有余,厚实不足,实在不能抵御这料峭的春寒。
一阵风吹来,尉迟越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在这风里站了快半个时辰了,竟还不见沈宜秋露面。
上辈子她是什么时候到的,又是随哪位长辈同来?
尉迟越冥思苦想,却是毫无印象,只能盲目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
今日张皇后设寻芳宴,池畔结了许多锦庐供贵家女眷休憩。
皇后喜欢热闹,各色织锦画障把那曲江行宫装点得姹紫嫣红,好不绚烂。
尉迟越对嫡母的眼光不好置喙,但在这种环境里找人,是极考验目力的一件差事。
何况那些女子不是用幂篱遮着脸,就是戴着帷帽,虽说纱縠一个比个轻薄,可也进一步增添了辨认难度。
尉迟越忽然意识到,自己虽然和沈宜秋做了十二年夫妻,目光却极少在妻子身上停驻,自表妹何婉惠进宫后,他们夫妻更是有名无实,以至于他连妻子的长短肥瘦都记不太清楚,遑论从百八十个穿着打扮差不多的年轻女郎中认出她来。
尉迟越等得烦躁,屈起指节敲了敲阑干上的莲花柱头,想转身回阁中,又有些不甘心。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望眼欲穿地等沈氏。
在他的认识中,沈氏是不用等的,从嫁给他第一天开始,她就一直在那里,如同一件司空见惯的摆设。
他还是太子时,她总在长春院,后来他登基了,她就挪到了凤仪宫,总而言之随时待命,从没有想见却见不着的时候——当然他没事也不会想见她就是了。
这么一想,尉迟越生出些许惭愧,这十年来,沈氏不知在等待中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又有多少次在失望中守着孤灯寒衾入眠……
实在是可怜!尉迟越叹了一口气,姑且再等她一会儿吧。
正想到此处,却见张皇后身边的内侍冯某急步向他走来,是奉皇后之命来请他去春晖殿。
尉迟越这才回想起来,上辈子初见沈宜秋似乎就是在春晖殿。
他一边绞尽脑汁回想上辈子他们初见时的情形,一边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一路分花拂柳,不一会儿便到了春晖殿。
殿中乌压压的都是人。
除了张皇后、尉迟越的生母郭贤妃,还有几个高位妃嫔和一群尚未婚嫁的皇子、公主,此外还有几个看着有些面善的老夫人,下首坐着七八个头戴帷帽的少女。
本朝风气开放,男女大防只存在于腐儒的理想中,盲婚哑嫁更是罕有之事,皇子和公主也不例外。
在座这些少女便是经过张皇后的初选,家世和人材都适合的太子妃人选了。
尉迟越不动声色地往堂中一扫,发现其中一个身着绛红色寿字纹锦衣的老夫人生得与沈宜秋有几分相似,不由望了一眼她身边的少女。
那少女隔着轻纱,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害羞地垂下头来,虽然隔着帷帽看不清神情,但那娇怯之态显露无疑。
尉迟越心头一跳,像是被纤纤素手拨弄了一下,泛起一阵涟漪。
原来沈氏竟是对他一见钟情!难怪后来发展到情根深种、生死相随!
上辈子他未曾留意,如今一看,原来处处都是蛛丝马迹!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盯着人家一个小娘子看个不停,只能收回心神,昂首阔步地走进堂中,向张皇后、郭贤妃行了礼,在嫡母身边落座。
张皇后笑道:“今日在座的都是亲眷。”
说罢向他介绍,这是某家的夫人,幼时还曾抱过你,这是某家妹妹,小时候常进宫玩的……尉迟越一一见礼。
张皇后又指着那着绛红襦衫的老夫人道:“还记得沈老夫人么?”
尉迟越心道果然,这老夫人果然是沈氏的祖母,那她身边这个自然就是沈氏了。
张皇后见他多看了沈家小娘子两眼,不由笑道:“论起来你该叫一声表姑祖母呢,真是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本朝建国近两百年,世家大族就那么几个,彼此间盘根错节,认真算起来,和尉迟氏都能扯出点关系。
沈宜秋也能算他一表三千里的表妹,只不过比起正经姨表妹何婉惠,亲疏不可同日而语。
既然太子妃还得沈氏来做,尉迟越对待沈老夫人也比旁人更郑重些,上前揖道:“三郎见过表姑祖母。”
沈老夫人忙避让:“这如何敢当,太子殿下折煞老身了!”
张皇后又指沈老夫人身边的少女:“那是你沈家阿妹。”
少女袅袅娜娜地行礼:“小女子见过太子殿下。”声音甜得起腻,像在蜜糖里浸过似的。
尉迟越怔了怔,那声音与他记忆中的似乎有些出入。
沈氏说话声调平板,虽然嗓音悦耳,但着实称不上婉转多情,甚至有几分生硬,听着跟朝会上奏似的。
看来是他上辈子万事不关心,自然也没有察觉妻子的妩媚多情。
尉迟越这么一想便释然了。
在场众人俱都见过礼,张皇后看了一眼在场的年轻人:“你们兄弟姊妹幼时素日一起玩闹的,长大了倒生分了。”
德妃一向唯皇后马首是瞻,立即心领神会:“阿姊说得很是,都是亲眷,合该多走动,认认亲,不然闹得自家兄弟姊妹当面不识,岂不是要闹笑话。”
张皇后满意地颔首,沈老夫人等女眷便也从善如流,吩咐家中小辈摘下帷帽“认亲”。
少女们毕竟脸嫩,都有些迟疑。
尉迟越早等着这一刻,不由看向沈老夫人身边的少女。
那少女扭扭捏捏地磨蹭了一会儿,这才慢慢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羞得通红的芙蓉面。
尉迟越一时间竟有些近乡情怯,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不一会儿他心头微痒,目光又飘了回来。
偏巧沈氏也在偷眼觑他,两人目光一触,尉迟越忙又挪开了视线。
没想到沈氏素日一本正经,也有这般小女儿娇态,对他的恋慕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尉迟越握拳轻咳了一声,故作正经地板起面孔,挺直腰板。
大庭广众的,沈氏竟公然与他眉来眼去,纵然他们是夫妻,也着实不成体统!
虽是这么想,尉迟越的嘴角却是不由自主地往上扬。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张皇后的声音:“若是我没记错,沈家三娘子是四月里生的吧?”
沈家三娘子?尉迟越的笑意僵在嘴角,他记得沈氏似乎行七?
他定睛一瞧,仿佛被人兜头泼了盆凉水,心里顿时一凉。
他认错人了!那压根不是沈宜秋!
尉迟越打眼一瞧,这才发现沈宜秋这三姊与她生得并不怎么相似,甚至都看不出是一家人。
沈宜秋生得明艳昳丽,下颌微尖,一双凤目青白分明,不笑时略显凌厉。
而这沈三娘却生着张一团和气的圆脸,跟白面团似的,也不知方才是怎么认错人的。
沈氏为何没来?
尉迟越不禁蹙眉,自重生以来,不管大事小情,都和上辈子如出一辙,没想到这件事上却陡然生变。
莫非沈氏出了什么事?
他想着沈宜秋,没察觉满屋子的小娘子都在偷偷打量他。
他们一早听说太子殿下龙章凤姿,俊美无俦,今日一见,比之传闻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尉迟氏素来以美貌著称,尉迟越的生母郭贤妃年轻时宠冠六宫,姿色自是不必说。
尉迟越天生会长,博采父母的长处,生得修眉俊眼,朱唇皓齿,多一分则失之刚硬,减一分又过于阴柔,不知费了造化多少功夫,才造出这恰如其分的英挺和俊美。
尤其是那双比常人深邃些的眼睛,看过来时真叫人面红耳热。
尉迟越的芯子已近而立之年,又实打实地当过几年皇帝,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又不是少年储君可比。
别人还算好,沈三娘素日养在深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从未见过外男,受到的冲击又不是旁人可比,看得两眼都发直了。
沈老夫人瞥见孙女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掩口闷闷地咳了一声。
沈三娘这才如梦初醒地收回目光,怯怯地低下头,双手不住搓着腰间佩的香囊,怀春之态尽显。
张皇后等人看在眼里,心里沉吟,面上却是滴水不漏。
“认亲”既毕,张皇后和众妃嫔各有赏赐,接着皇后便吩咐宫人设席开宴。
尉迟越记挂着沈宜秋,很是心不在焉,也没心思去看别家小娘子生得是圆是扁。
他耐着性子看了一曲歌舞,饮了两杯酒,便寻了个由头离了席。
夕阳西斜,酒阑席散,众女眷纷纷趁着坊门还未关闭打道回府。
张皇后也领着众皇子公主和妃嫔,带着随从,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人马,沿着专门筑造的驰道回蓬莱宫。
尉迟越并未径直回东宫,而是同皇后、郭贤妃一起回了蓬莱宫。
今日张皇后借着花宴替太子选妃,母子自然要商量一番。
回到蓬莱宫的寝殿,张皇后命宫人摆上夕食,特地请了郭贤妃来一起相商。
张皇后虽然不怎么看得上郭氏,但她毕竟是太子生母,尉迟越娶媳妇,于情于理也该问问她的意见。
郭贤妃的意见很是不小。
张皇后道:“依我看,曹侍郎家的五娘子很是端淑娴雅,生得也是花容月貌。”
郭贤妃秀眉微蹙:“阿姊说得很是,只不过妾见那女郎头生得不甚圆,额又窄,恐怕不是富贵之相。”
张皇后有些不悦,耐着性子问尉迟越:“庾尚书的女孙十七娘如何?我看她应对得体,是个兰心蕙质的好孩子。”
尉迟越尚且来不及说什么,郭贤妃又欲言又止:“阿姊看着好,自然是好的,那庾小娘子的人才没得说,只是……妾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张皇后睨她一眼:“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郭贤妃福了福,怯怯地道:“依妾之见,这小娘子肩小背薄,腰又太细,似非多子多福之相……”
张皇后又说了几个她看着好的,郭贤妃总能挑出些不足,这个两颧太高,中年运势不佳,那个手脚太大,不够文雅……
张皇后都快气笑了,不由高声:”那你说说,究竟属意哪个?“
郭贤妃忙低下头,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但凭阿姊作主,妾不敢置喙。”
张皇后眼不见为净地转过头,对尉迟越道:“三郎你说,今日这些小娘子,哪个堪为东宫主母?若是实在选不出,便挑个头最圆的也成。”
郭贤妃臊得一张脸通红。
尉迟越见生母受如此奚落,不由有些不落忍。
但他明白皇后没什么坏心,只是出身将门,说话从来都是这么直来直往,与贤妃这种心思细腻、百转千回的,天生不怎么合得来。
不过当着儿子的面奚落母亲,张皇后也觉不太妥当,缓颊道:“说到底往后还是你们自己过日子,须得选个自己称心合意的。这事本该与你阿耶相商,只是……”
张皇后叹了口气,没往下说。
他们都心知肚明,皇帝醉心道术,成天梦想着平地飞升,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住在华清宫紫云观。
他平素对子女们不闻不问,当起了甩手掌柜,连太子娶妃这么大的事也全权交给嫡妻。
尉迟越见张皇后绝口不提沈三娘,知道嫡母对她不甚满意,不由感到意外。
上辈子他以为张皇后一眼相中沈宜秋是因为沈家有声望底蕴而无实权,威胁不到张家在朝中的地位,如今才知道张皇后会选择沈宜秋,看中的也不完全是家世。
想到上辈子嫡母临终前那番推心置腹的嘱咐,尉迟越五味杂陈,他先前一直对张皇后多有提防,却是他小人之心了。
尉迟越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兹事体大,儿臣不敢武断。”
张皇后颔首:“你可是属意沈三娘?那女郎当正妃怕是力有不逮,不过若是你喜欢,可以指她为侧妃。”
尉迟越连忙摇头:“儿臣并无此意。”
张皇后有些意外,挑挑眉道:“如此便罢了,沈家三娘这性子,的确不适合入宫。”
她瞥了眼低眉顺眼的郭贤妃:“你意下如何?”
郭贤妃出身小官宦之家,对沈家这样世代簪缨的门阀望而生畏,更不想找个世族媳妇,自然是连连点头:“那沈家小娘子唇短齿露,是出纳官不成……”手机\端一秒記住《
饶是尉迟越这亲儿子也有些听不下去。
张皇后打断她道:“听说沈家七娘子秀外慧中,气度不凡,可惜今日来的却是三娘。”
尉迟越本来有心打听一下沈宜秋缺席的缘故,正苦于找不到机会,一听嫡母这话,立即上杆子往上爬,佯装不经意地抚了抚下巴:“母后说的可是沈使君之女?”
“正是,”张皇后惋惜道,“沈三郎以弱冠之年高中进士科榜首,真真是风华绝代。沈夫人亦是气度高爽,颇有林下之风,可惜天妒英才,两人双双早逝……”
郭贤妃一听,这还了得,不禁瞪圆了眼睛,抚着胸口连道阿弥陀佛:“阿姊,这沈七娘怕不是个刑克六亲的命格罢!”
这话尉迟越上辈子听了不知多少遍,耳朵都快生茧子了,往日他总是敷衍过去,今日不知怎么竟觉格外刺耳。
不等张皇后开口,他便正色道:“娘娘慎言,刑克之说不过无稽之谈,沈使君抵御吐蕃,为国捐躯,是我大燕江山的功臣。
“沈家小娘子痛失双亲已是十分可怜,若再传出此等流言,叫她如何自处?”
张皇后欣慰道:“三郎此言甚是。”
尉迟越又旁敲侧击:“儿臣久闻沈使君之名,虎父无犬女,想来其女也有过人之处。”
郭贤妃不知儿子怎么对那沈七娘如此兴趣盎然,急得暗自咬牙。
张皇后也纳罕,不过还是点点头:“有那样的父母,想来是个好孩子。”
她想了想道:“罢了,选妃之事也不急在这几日,既然没有满意的,不妨再看看。”
这话正中尉迟越的下怀,当务之急是尽快命人查清楚,沈宜秋到底为何缺席。
当晚回到东宫,尉迟越立即将两名最得力的亲卫叫来,这两名亲卫是一对贾姓双胞胎兄弟,一个行七,一个行八。
尉迟越绷着脸,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
贾七和贾八领了命,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贾八道:“太子殿下为何要去打探一个闺阁小娘子的消息?那沈七娘何许人?莫非与咱们殿下有什么首尾……”
贾七在弟弟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你是不是傻?我俩日日陪伴殿下左右,何时见他与什么小娘子有首尾?”
他摸了摸下巴,肃容道:“殿下行事自有他的道理,那小娘子必定干系重大,咱们切不可掉以轻心。”
贾七和贾八训练有素,不出半日便将沈七娘错过花宴的来龙去脉打探清楚,禀报给了尉迟越。
尉迟越一听,头顶的阴云立马消散,就知道沈宜秋那边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书案,既然知道她安然无恙,那便好办了,只需寻个合适的时机,撺掇皇后宣她入宫觐见,便可水到渠成。
上辈子她能得皇后青睐,这辈子自然也可以。
之后的事,他只需顺其自然便可。
打定主意,尉迟越勾了勾嘴角,一点也不心急。
横竖人就在沈府里好好待着,还能跑了她的不成?
这几日,沈宜秋过得比神仙还逍遥。
她生着病,沈老夫人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又着婢女送了两盒子药材来,叫她安心养病。
沈宜秋打开一看,都是灵芝、人参之类的贵重药材,显然是出自祖母私库的珍藏。
她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这是对她的安抚之意。
沈老夫人是不打算重责那两个堂姊妹了。
果然,第二日,她便听说八娘子和四娘子双双染上了风寒,据说还挺重,少说得闭门静养十天半个月。
素娥很是为自家小娘子抱不平,趁着房中只有两人的当儿,忍不住埋怨:“老夫人也真偏心,这么大的过错竟然就轻轻饶过了……”
虽说这事是沈宜秋诱导的,但他们俩使坏坑害自家姊妹可不是叫人逼的。
老夫人毫不追究,实在有失公允。
沈宜秋只是一笑:“这话你可别出去乱说。”
她早料到这个结果。
二叔是官身,虽说是个靠门荫的闲职,在沈家这辈人中也算难得,偌大个家族只有靠他撑撑场面。
四叔虽然不成器,妻族却是实打实的权贵。
而她呢?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本来若是能入东宫,对沈家来说还算有些用处,如今连这用处也没了,祖母又怎会为了替她主持公道,去追究二房和四房?
素娥本来怕自家小娘子心里不好受,不成想她倒是心宽似海。
她替沈宜秋揩了嘴,拈了颗紫苏蜂蜜酿梅子送到她嘴里:“奴婢只是为小娘子不平。”
沈宜秋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你是替我着想。他们总不能在家中待一辈子,如今没有人管束,往后自有别人教训。”
上辈子她四堂姊嫁了个浮浪纨绔,宠妾灭妻不说,还动辄拳脚相加。
沈宜秋念在自家姊妹的份上,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没想到这堂姊打着入宫照顾她身孕的幌子,差点没照顾到尉迟越的床上。
尉迟越以为这事出自沈宜秋的授意,着实气得不轻。
沈宜秋白惹了一身骚,跳进*河也洗不清。
有了前车之鉴,她自然对这些姊妹敬谢不敏了。
素娥一听这话,释然了些,用力点点头,稚气未脱的眼睛里露出点生嫩的凶光:“没错,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们那样坏,佛祖菩萨绝饶不了他们!”
沈宜秋忍不住扑哧一笑,在她气鼓鼓的脸颊上戳了一下:“佛祖菩萨哪有那么闲。”
她懒懒地摸了摸肚皮:“素娥姊姊快别气了,你家小娘子又想吃些甜口的,快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菓子,取两碟来。”
素娥的脸差点鼓成了蒸馒头,不知道为什么,小娘子这一病,越来越没个正经,不但懒,还变馋了!
沈宜秋心安理得地“卧床静养”,每日吃了睡,睡了吃,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药。
疹子时起时褪,总也不见痊愈,沈宜秋却是乐得窝在院子里。
她上辈子严于律己,每日鸡鸣三遍便起,如今忽然尝到甜头,就如穷人乍富,变本加厉,睡得昏天黑地,一发不可收拾,仿佛要把上辈子缺的觉都补回来。
躺了几日,婢女们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太对了。
沈七娘一向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寒冬腊月也不例外,一年到头像根弦似的紧紧绷着,如今却像是脱胎换骨,从里到外透着股懒洋洋的松散,仿佛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
几个近身伺候的婢女,除了素娥以外,全都泛起了嘀咕。
下人们也有下人们的消息来源,很快就七拼八凑出了个“事实”——老夫人本来要把沈七娘嫁进东宫,可惜她命薄,临到头忽然发病,结果让长房的“三木头”捡了这个偏宜。
沈七娘一个孤女,入宫是没指望了,将来说亲也很难攀上什么高门。
那些心思活络又有门路的,便想方设法地另寻高枝,连她身边的大婢女青娥,也托了管事的门路,去了三娘子身边。
沈宜秋一概爽快地放行,丝毫没有为难他们。
她这辈子不入宫,也不指望嫁什么高门大族,那些心气高的留在她身边确实屈才了。
沈宜秋足足卧床半个月,身上的红疹总算是褪干净了,没再复发。
这半个月,贞顺院走了几个,又换了几个新面孔。
留下的都是与主人一般胸无大志的,倒是清净了不少。
身体痊愈了,沈老夫人那边自然立即得到了消息。
沈宜秋不好再躺着,只得起了个早,收拾起懒骨头,抖擞了精神,去青槐院给祖母请安。
沈宜秋往日总是最早去给祖母请安,今日却没有刻意赶早。
待她到得青槐院时,已有不少兄弟姊妹到了,其中就有不久前刚解了禁足的沈四娘。
这位四堂姊本打着取而代之的算盘,谁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非但没占到偏宜,还被禁足了十多日。
她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见了沈宜秋非但不觉心虚愧疚,反而幸灾乐祸:“七妹总算痊愈了?可惜错过了皇后娘娘的寻芳宴,连阿姊都替你抱憾。”
沈宜秋平日对这堂姊多有忍让,如今却是懒得维持面子情,淡淡道:“有劳阿姊挂心,都过去十天半个月了,我自己都快忘了这事,难为你还惦记着。”
堂中众人隔岸观火,不由窃笑,沈四娘仗着父亲是从五品,在家中嚣张惯了,许多人都乐得看她吃瘪。
沈四娘未曾料到堂妹会这么明火执仗地怼回来,一下子涨红了脸,一时间竟想不出话来。ωωω.⑨⑨⑨xs.co(m)
就在这时,沈八娘到了。
她和沈四娘不见得多亲密无间,但是在对付沈宜秋时,两人绝对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沈八娘扫了一眼沈宜秋,只见她一身水红色的夏布衫子,圆髻上没有钗钿,只簪了一朵半开的浅红茶花,却衬得她细瓷般的肌肤莹白透亮,不见半点瑕疵,翦水双瞳更是神采飞扬。
最可气的是,她脸上丝毫不见病容,更没有留下瘢痕。
无纹无绣的寻常布衣穿在她身上,竟将满堂的绫罗绸缎比得失了色。
沈八娘自然不愿承认堂姊美貌,只觉那张脸越发扎眼。
她微微眯了眯眼,心生一计。
她走到沈三娘身边,亲昵地挽住堂姊的胳膊,往她身上打量了两眼:“三姊,你这身衣裳花样真新巧,可是皇后娘娘赏的料子?”
她的声音不高,但是堂中众人听得一清二楚,都停下各自的谈话,望向沈三娘。
沈宜秋看了三姊一眼,只见她穿着一件绯色对鹿纹织锦半臂,一看便是川蜀的贡品,确实像是宫里出来的东西。
臣僚家眷去宫中赴宴,得些赏赐是很自然的事,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沈三娘却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低着头抚弄着衣摆,支支吾吾半天,方才点点头:“承蒙皇后娘娘青眼,得了这些赏赐……”
说罢又摸了摸发髻上的钿头钗。
沈四娘这时已回过神来,留意到她的动作,眼里满是嘲讽,嘴上却道:“这对金钗莫非也是皇后赏的么?可否借妹妹一观?”
沈三娘一脸红霞地点点头,拔下那对金钗递给四妹。
“好生精巧,不愧是宫中之物,”沈四娘暗暗掂了掂钗子,眼里鄙夷之色更浓,却故意对沈宜秋道,“七妹,你看看,是不是很秀巧雅致?”
沈宜秋称赞了几句,心里却微讶。
上辈子她去芙蓉苑赴宴,张皇后赐了她一对金凤钗并一对莲花纹金臂钏,做工、成色和分量都远胜于这对钿头钗。
如此看来,沈三娘和沈老夫人的希望大约要落空了。
沈四娘见她若有所思,以为她闷闷不乐,不由大为快意,将钗子递还给沈三娘:“三姊,那日寻芳宴上有什么见闻,何不同我们说说?”
其他人也来了兴趣,七嘴八舌道:“皇后娘娘什么样?郭贤妃真有传说的那么好看么?可曾见到太子殿下?”
最后一个问题是众人最关心的。
虽说沈家是世族,但连着两代没有出什么高官重臣,小辈们自然也没机会入宫觐见,对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储君十分好奇。
沈三娘怯生生地觑一眼沈宜秋,声如蚊蚋:“太……太子殿下……是极好的……”
沈八娘扑哧一笑,用手肘撞了撞堂姊:“阿姊害羞了。”
沈三娘想起和太子四目相对的情形,双颊几乎要烧起来。
沈宜秋看在眼里,不由暗暗叹息,又一个怀春少女沦陷了。
不得不说,尉迟越那张脸长得煞是勾人,配上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度,涉世未深的少女很难不动心。
可惜他们付出的心意注定得不到回应,因为此人的柔情十分有限,而且全都留给了他青梅竹马的何表妹。
沈宜秋揉了揉眉心,收回思绪。
怎么不知不觉又想起尉迟越来了?这个毛病得改改。
好在关于太子的话题没有持续太久,沈老夫人做完早课,从佛堂里走了出来。
小辈们对这个不苟言笑的祖母都有几分畏惧,一见她便噤若寒蝉。
沈老夫人的目光在堂中孙辈身上逡巡一圈,落在沈宜秋身上:“七娘大安了?”
沈宜秋答道:“劳祖母垂问,孙女已经痊愈了。”
沈老夫人点点头:“那就好,这几日落下的功课择日补上,切不可懈怠。”
所谓的功课不外乎《女则》、《女孝经》和女红之类。
在沈老夫人看来,女子若是像男子一般满腹经纶、才学出众,便想得太多,女子一旦想多了,便不安于室。
沈宜秋的母亲便是典型。
故此她对别的孙女还算睁只眼闭只眼,对沈宜秋却是严防死守,生怕她和一个“才”字沾边。
给祖母请了安,沈宜秋出了青槐院,正打算回去睡个回笼觉,身后有人唤她。
沈宜秋转头一看,却是满面红霞的沈三娘,不由心里发怵。
沈家这许多姊妹,她最怕的就是这三堂姊,因为与她说话从来都是鸡同鸭讲。
“堂姊有何事?”她问道。
沈三娘往四下里瞟了几眼,双手绞着腰间的五彩丝绦,欲言又止道:“七妹……你不会怨阿姊吧?”
沈宜秋本就没睡醒,听了这话一脸困惑。
沈三娘握住她的手:“阿妹,这本是你的机缘,却叫我抢了……阿姊很是过意不去……”
沈宜秋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哭笑不得:“阿姊不必介怀,这些赏赐本就是宫中娘娘给你的,与妹妹有何干系。”
青槐院外人来人往,已经有别的兄弟姊妹朝他们两人看过来。
沈宜秋不欲与她纠缠,可沈三娘从不知何为适可而止、就坡下驴,执拗地捏紧沈宜秋的手:“你知我说的不是这个……若是你没病,入东宫的便是你……”
说到此处,沈三娘的脸烧得通红,目光越发灼灼。
沈宜秋哭笑不得,沈三娘有没有被相中还是两说,未免操之过急了些。
她生怕沈三娘再说下去,只得道:“阿姊别多想,无论什么机缘都是阿姊该得的。”
沈宜秋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福了一福:“妹妹还要回去补上功课,失陪了。”
说完她不等沈三娘开口,转身便溜。
她急着回去会周公呢,谁在乎尉迟越娶谁不娶谁。
刚走出几步,身后又有人叫她,沈宜秋无奈转身,却是沈老夫人身边的婢女海棠。
海棠道:“七娘子留步,舅夫人刚递了帖子进来。”
“舅母?”沈宜秋有些吃惊。
她五岁刚回长安时,舅母时常来沈府走动,但沈老夫人看不上她舅家,一来二去的,舅母也感觉到了,渐渐的便来得少了,这几年也就是逢年过节送些节礼来。
眼下非年非节的,舅母忽然登门拜访,定是有什么事。
两人经过中庭,海堂不经意看了眼庭中槐树:“今日树上喜鹊叫个不停,不知咱们府里有什么喜事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宜秋经这么一点,忽然想起来,上辈子舅母似乎曾上门说过媒。
只不过那时候她在花宴上入了张皇后的眼,舅母刚提起个话头就被祖母堵了回去,她都不知说的是哪家公子。
嘁,就算知道沈氏去寺里进香又如何,难不成他还会上赶着去见她?绝无可能!
四月初八佛诞,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邵家的马车一早便到了沈府门前。
沈老夫人虽然还是对孙女不理不睬,却派了青槐院里主事的孙嬷嬷随她同往。
沈宜秋向车上的舅母岳氏行了礼,上了为她准备的马车。
车帷一掀开,里面却已坐了个红衣少女。
那少女身量高挑,面容俏丽,圆圆的鼻头微微往上翘,两颊还点缀着几颗细小的雀斑,反倒增添了她的娇俏可人,却是她表姊邵芸。
沈宜秋不由笑起来:“阿姊也来啦!”一边说一边探身。
邵芸把她一把拖进车里,没等她坐稳,就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好你个没良心的,给你下了多少封帖子,总是推脱搪塞!”
沈宜秋告罪求饶:“好阿姊,我知错了……”
邵芸又掐又揉,把她折腾得鬓乱钗斜,总算消了气,在她鼻尖上摁了一下,埋怨道:“你家老夫人也是,一个烧火丫头,也当个金疙瘩似的藏着掖着。”
沈宜秋拢拢头发:“阿兄呢?怎么不见他?”
邵芸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他呀,可别提了!上回登你们沈家的门,差点被你家老夫人生吞了,哪敢再进来,在坊门外等着呢。”
表姊说起来轻描淡写,沈宜秋却很是过意不去。
对那生得一表人才的邵家表兄,沈老夫人一向视若洪水猛兽。
他们表兄妹多说一句话,老太太就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生怕他们邵家把沈宜秋拐回去“亲上加亲”。
沈老夫人见不得沈宜秋和邵家多来往,这位适龄的表兄是主因之一。
出了坊门,表兄邵泽果然已经等着了。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手脚长得无处安放,高高坐在黑色突厥马上,英朗的眉宇间没有一丝阴霾。
沈宜秋掀开车帷探出头去,脆生生地叫了声“表兄”。
邵泽倒叫这声“表兄”唬了一跳,尴尬地摸摸后脑勺,愣愣笑道:“阿……阿妹……这向可好?”
孙嬷嬷在车后走着,见状如临大敌,憋着嗓子拼命咳嗽。
沈宜秋只当没听见,若无其事地和表兄聊了几句,待马车缓缓地行至金光-春明门大街,这才放下车帷。
邵芸叹了口气:“如今可好了,你赶紧把亲事定下来,也省得你们老夫人防贼似地防着我们家,咱们姊妹也好多见几回……”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
沈宜秋攒住表姊的手:“阿姊放心,往后你给我下帖子,我就是爬墙也要来赴会。”
邵芸叫她逗得噗嗤笑出声来,倒不好意思再感伤了:“啊呀,头发都乱了,我替你梳一梳。”
她说着便从怀里掏出把银背*杨木梳子,替沈宜秋重新梳了发髻。
一边道:“怎么穿得这样素净,你们老夫人也是,花一样的年纪,成日叫你穿得像个烧火丫头,十分的样貌也叫她折腾得只剩……九分半了。啊呀呀,那宁家小郎怕不是要把眼珠子掉出来!”
沈宜秋忍不住笑起来:“那可怪不得我。”
邵芸在她脸上轻掐了一把:“这是哪家的小女郎,好厚的脸皮!”
姊妹俩有程子未见,见了面有说不完的话,邵芸尤其能说,叽叽喳喳说了一路,不知不觉就到了圣寿寺的门口。
时人崇尚释道,四月初八,城中士庶几乎倾巢而出,万人空巷。街上人摩肩、车挂轊。
城内的兴善、慈恩等大寺人山人海,别说相看,恐怕一掉进人堆就找不见了,因此两家人特地选了城南郭外十多里的圣寿寺,图的就是个清静。
邵家和沈宜秋一行人到得圣寿寺山门外,宁家的车马刚巧也到了。
宁老尚书毕竟是正三品,宁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沈宜秋的舅父邵安任从六品的户部度支员外郎,虽说在冠盖如云的京都不算什么,他却是实打实的进士科出身,前途不可限量。
寺主不敢怠慢,一早便屏退了闲杂人等,亲自带领一队知客僧出来迎接。
宁家人在外从来谨言慎行,加上眼下这境况,行事越发慎重。
沈宜秋将车帷挑开一条缝朝外望。
宁家总共也就四五辆马车,十来匹马,并十数仆役随从。
马车罩着青油布,十分不起眼,以他们的门第而言,可以算得上朴素了。
其中有三四个骑马的少年郎,都穿着式样差不多的白色缭绫春衫,其中一个骑青骢马的最为引人注目。
此人眉目隽秀,肌肤白皙,且举止闲雅而洒脱,果真是君子如玉,无愧“玉郎”两字。
美人谁都喜欢,沈宜秋也不能免俗,当即生出几分好感。对着这样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吃睡大约都能香一些。小说更新最快电脑端:
她随即转念一想,又觉未必,好不好相处还得看性情。
尉迟越生得不比宁十一差,单论相貌说不定还略胜一筹,但沈宜秋对着那张脸只觉糟心。
一想到尉迟越,她顿时没了看美人的兴致,悻悻地放下车帷。
马上的宁十一郎若有所感,不经意地望过来,只见青锦车帷一动,什么也没看真切,可惊鸿一瞥之下,他的呼吸却微微一窒。
“如何如何?”邵芸兴奋地搓着沈宜秋的袖子,“可曾看到你将来的夫婿?”
沈宜秋扶额:“阿姊别乱说,八字没一撇的事。”
邵芸只不怀好意地看着她,掩嘴吃吃地笑。
两家约好了相看,众人俱是心知肚明,但也不能直奔主题,须得按部就班。
仆人张起行障,两家的主母下车相互见礼,叙了寒温。
接着小辈们下车行礼,又叙过年齿,这才有说有笑地一同往寺里走去。
圣寿寺并非什么名蓝大刹,地方不大,只有两进院落,带一个后花园,回廊两旁附建两排僧院。
正殿五间七架,不甚轩敞。
两家主仆和一众僧人往那儿一站,几乎就没有插脚的地方。
众人分男女在两边站定,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沈宜秋隔着帷帽打量宁十一,却见他目不斜视,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
待行香完毕,男女宾客分别在两个禅院中休息。
一进屋,岳氏便向沈宜秋招手:“七娘快过来,给宁家二夫人见礼。”
沈宜秋依言上前行礼。
宁二夫人四十来岁的年纪,体态微丰,眉眼与宁十一郎十分相似,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
不等沈宜秋跪下,她便笑容可掬地扶住她的胳膊:“七娘不必多礼,我们家不讲究这些。”
宁二夫人说话细声细气,温柔似水,对沈宜秋显是十分满意,拉着她的手絮絮地问了好些话,却注意着分寸,并不叫人心生厌烦。
沈宜秋一一答了,宁二夫人叫婢女取了见面礼来,是一些时新的衣裳料子,并一盒子宁府的合香,这是邵芸和沈宜秋都有份的。
此外,她又从腰间解下一枚螭虎穿花白玉佩给沈宜秋。
只消一眼就能看出,那块玉质地温润无暇,雕工精湛,显然价值不菲。
沈宜秋赶忙辞谢,宁二夫人坚决将玉佩塞进她手里:“这玉佩是祖上传下的,伴了我许多年。物件不值当什么,不过是个意头,你别嫌弃是旧物才好。”
她说得诚挚恳切,沈宜秋只得收下。
吃了杯茶,宁二夫人又对岳氏道:“园后的小径通到山麓,沿途有一片桃林,倒还可观。咱们姊妹在这里吃吃茶,说会儿话,不必把孩子们拘在这里,让他们去玩罢。”
说罢又对婢女吩咐道:“十一郎呢?叫他陪着女公子们一起去。”
这就是给他们制造独处的机会了。
孙嬷嬷一看,这还得了,正要跟出去,却被岳氏叫住:“嬷嬷也去前边吃碗茶,山路崎岖,你年事高,腿脚不便,让素娥他们跟着便是了。”
孙嬷嬷只得作罢,岳氏虽不是她主人,但毕竟尊卑有别,她在外不能叫人说沈家的奴仆没规矩。
小辈们道了失陪,结伴往后山行去。
宁十一奉了母亲之命,缀在后头,尽心尽责地充当护花使者。
沈宜秋一边走一边欣赏山间的景致。
此处的气候比城中多一分寒意,城中的桃花早谢了,这里的桃林仍旧云蒸霞蔚,落英随溪涧而下,烂漫如锦,隔岸云白峰青,层层掩映。
虽不是什么胜景,却也悦目怡心。
沈宜秋两世为人,不是在深宅就是在深宫。虽说禁苑也有泉石可观,但毕竟少了这分闲适悠然的心境。
这一片无名的山野桃林,却叫她看得出了神。
回过神时,其他人走得只剩远处的背影,只有她和宁十一郎被远远抛在后面。
沈宜秋第一次与尉迟越之外的外男独处,虽说比别人多活了一世,也还是有些不自在,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她随即自嘲地一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们男未婚女未嫁,光明正大地相看,有什么好心虚的!
尉迟越已是上辈子的事,而这一世,不论从前、如今,还是往后,他们都不会有半点瓜葛。
想到这里,沈宜秋不由挺了挺腰板,大大方方地伸手摘下帷帽,对宁十一郎浅浅一笑,福了一福。
宁十一郎不由一怔。
隔着轻纱虽也看得出沈七娘容色出众,他还是被她明艳的相貌灼了一下眼。
他曾读过许多写美人的诗句,此时似乎都有了着落,但又都不足以描摹出这近在咫尺,又如隔云端的美。
比之吹弹可破的肌肤,宜喜宜嗔的樱唇,灵动清澈的凤目,修长眼角浅浅的红晕,更令他纳罕的却是沈七娘那莫可名状的神情。
她的面容出奇平静,并非强装出的镇定,也不是故作通透世故,更不是自恃身份的端庄矜持,就像这山间悄悄开、静静谢的桃花,与山风流云一般,无情而动人。
倒也不是出尘脱俗,却与山下的滚滚红尘若即若离,似乎隔着一层薄雾。
一个十五岁的小娘子,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会有这样一副神情呢?
宁十一郎暗自沉吟时,沈宜秋也在大大方方地看他。
有的美人宜远观,有的美人宜近赏,宁十一却是远近皆宜,五官姿容无可挑剔,真是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两人忙着凝神打量彼此,谁也不曾留意,一水之隔的小树林里,有一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