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西湖有两条路,一条通往世俗,游客摩肩,舟抵舟,篙碰篙。一条通向内心,青山、古刹、樱花、茶田、竹海。但斟酌起来,何止这两种。大家步履不一,心态不一,路也别致不一。我曾边走边写边拍,稿子渐渐丰厚,趁五一假期将至,整理成篇,期待下次寻梦。
(摄影师:GVARUSL、本人
文字:本人)
春日暖空,远眺无风湖面,纤毫澄碧,如琉璃滑。什么都抹了香油,云影滑、花瓣滑、鸟鸣滑,心跟着幽幽摇曳。
那么,先从湖外山路写起。被阳光烘出清香的茶田,缱卷着窸窸簌簌的采摘声。山梗田陌袅着一笔笔翠色,是瘦金体的格调,冷冷冽冽有精神。茶农神情肃然,戴笠帽,系蓝印围兜,也是有精神的。他们胳膊轻微晃动,眼前的画悠悠扬出生趣;他们静下来,画就寂了。寂到最后,心里如有一座茶山,盛着雾霭,淡下去,就不想管俗事了。
穿蓁林,一身疏影,汪洋大肆,像晋帖,颇有古意。步入林间的人,便是步入了诗,一首群山环绕、古树参天的诗。远远飘来钟声,声音擦着竹叶、石径,贴着鸟喙、溪涧,虚虚浮浮地萦绕耳边。冷冷清清的四周,竟昌盛起来,整座山都在呼应、所有鸟兽都在谛听。钟声里有岁月,有按捺,有舍得,有五蕴皆空,亦有金刚经文。枝桠横斜,有时见日,常闻钟声。
竹林风穿梭,芳草鲜美且浪漫。这竹林海,不绝不断,偶尔散落,不过是迷路;竹子是山的呼吸,处处有,又处处虚。细看,或挺拔刚劲、或结构紧密、或通体秀美、或险峻之势、或神气畅然。若制成竹笛,音色鸣然佩然翛然。若摹入纸上,非王右*半醉不可写成。
海棠梨花杏花,交错绽瓣,吐蕊争辉。想起诗句“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花浓到什么程度,就像凤飞飞的唱腔,绵长余韵;花把白昼蔽成了黑夜,光被遮住了,哪来昼。携酒花下眠,一杯复一杯,衣襟晚照,落花入梦。花的丝绒毯,瞧着像谁家小院正迎亲,热热闹闹地,有来日方长,未来可期的念头。
偶遇绿树围抱的古刹。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冷万壑,冷春华秋实。古刹的冷,不是绝冷,是出世的暖。别离人间,又熨帖人间,不躲不争不怕不贪。
仿佛能摸到凝在一砖一瓦一木中的安静;闻到散入沉香、火烛、经卷的安静;看见陪伴老僧敲木鱼的安静,听见竹篁里缓缓流淌的安静。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走出逶迤山路,扑面是粼粼波光,一时喧嚣,白鸟齐发。西湖浩淼,是我笔力不能及。
绕着西湖走了一圈。湖形如莲,花瓣舒展,名胜古迹端坐瓣上,从高处看粒粒若珠。与书中古迹相遇,用目光真切打量,觉得还是书中描写的好。比如一艘渡船,若停在宋代庆历年间的水波中,定比满载游客好看。野花无序,柳浪闻莺,也该找块词牌名,嵌清丽韵脚,总胜过无人问津。不过西湖的美,本就在目光之外。
西湖像部编年史诗,由代代人的笔墨和感情不断增补完善,难免和现实有偏差。毕竟一座桥锁不住蠢蠢欲动的波澜,一座山也压不住一场不知轻重的风。西湖看起来没变,其实都变了。今年的杨柳绿,不是去年的那抹。
湖这个名词,足够宏伟和浩渺,能容纳世间最浪漫的幻想。那些闪动堆叠、融汇起伏的粼光,在世存的西湖画中连成一片。有些古迹成了断代史,盘踞一方,使人吊唁。有些成了纪传体,总有新闻书写。西湖既是空间上的无垠,也是时间上的广阔。白居易、苏轼、苏小小、岳王......做了彼此的邻居。远处的灵隐寺群山,正飘起雨后的水雾,那雾渲染出巨大的寂静感,生出淡淡的梦境,真实地在眼前晃动。
杭州,盛产瓷器一般的诗词与箫声,色彩明,内凄恻,带着泠冷之声。无论借助哪一部古籍,都能轻而易举地总结出西湖之于杭州的地位。当目光从地图上的杭州滑过时,牵出的西湖水花足够令我迷眩。同样耽溺的还有宋高宗。北宋亡国,他把仓惶紧张的躯壳投向杭州,在柳幕画桥的呢喃与重湖叠巘的清嘉中,稀释靖康的锥心之痛。
庚子疫情平稳后,和阿月重游西湖。恰是阴云绵浮,山袅绕着佛门青烟。烟像一根银丝,勾在奔驰的山头。雨若有似无地挑逗着叶片。
我们急遽地穿过先发的人群,愈往前走,人愈少,景致愈自然。断桥连白堤,堤上一字排开的柳枝,轻狂地摇摆,海浪般起伏,让我想起四月烟雨也是这样朦胧地湿润着忧伤,那时的柳条过于清冷,过于徘徊人间。现在,它们扬起碧绿的发,出落得娉婷袅娜。
群山箕踞而坐,不远处的龙船缓缓载客而来。我们载歌载欢,走完白堤。
白堤勾连着曲园风荷。荷叶无边无际,风也是浩荡离愁。我们错过了孟夏,擎天的荷盖撑不到秋风飙起,已病恹恹地低垂,也不见碧如油的水池,星辰般撒满盛开的莲花,一一陨落。西湖靠人行的一侧,网着几多荷花,营造出水天一色,一碧万顷之感。如杨万里所云,接天莲叶无穷碧。古人诚不欺我,在斗折蛇盘的走道外,是大笔大笔粗壮的枯莲,大得撼天动地,枯得风骨矍铄。
杨万里是在一个露珠晶亮的早晨,走出的净慈寺,在田田拳拳的荷花前,不舍地送别林子方。赠别诗一写就是两首,古刹的钟声虽然不再振响,诗句却比钟声更深远地敲响在唐诗三百首的某一页。我站在曲院风荷的尽头、净慈寺的台阶,遥襟甫畅,凹凸的石路,究竟谛听了多少墨客骚人的蛩音。
西湖处处栽荷花。一朵花便是一句诗,说开就开,韵律和谐。如今大颗的露珠窝在荷叶里,已是最后一滴泪。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的画面,定格在九月。
有人说,这种阴雨霏霏的天气,才适合逛西湖。我非常赞同,又贪心地想如果风和日丽,会是怎样景致。那么一汪宁静的湖水,縠纹在阳光的烫金下,一皴一皴破开,像花蕊肆意地泄露它们的妩媚。
过了曲园,苏堤映入眼帘。坐在湖边的木凳上,沁凉的风携着水汽扑面而来,像扫帚扫去了细碎的烦扰。张岱写的湖心亭就在那里。难怪张岱会说唯一人、一船。四围皆水,水浪拍天,天外有树,树参差掩映,若至寒冬,雪飘衔枚,芟去枝头杂色,果真千雪寂寞色。
《武林旧事》记载清明节前后游湖盛况时就写道:“苏堤一带,桃柳浓阴,红翠间错,走索,骠骑,飞钱,抛球,踢木,撒沙,吞刀,吐火,跃圈,斤斗及诸色禽虫之戏,纷然丛集。又有买卖赶集,香茶细果,酒中所需。而彩妆傀儡,莲船战马,饧笙和鼓,琐碎戏具,以诱悦童曹者,在在成市。”
写西湖词句亦不胜数。我独爱这几句:画船载取春归去,馀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俨然似一幅工笔画,玉骢骄嘶过西湖,系在沽酒楼前。红杏香中,箫鼓阵阵不歇;绿杨影里,咿呀晃着秋千。花朵累累,垂下来,把鬓云都压偏。明日酒醒,扶着额头,来寻遗在陌上的花钿。什么繁文缛节都不顾了,只顾高兴,只顾舒畅,只顾纵情山水。山是凤凰山、玉皇山、南屏山、戏照山、九曜山、五云山、飞来峰、葛岭、宝石山、老和山;水呢,只有西湖。只有西湖就够了。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车马不喧,酒旗不卷,苏轼西去,空余长堤。堤外一座名为锁澜的桥。不知谁取的名字,诗意至此,见了就忘不掉。锁住湖水的波澜,把水的自由野性驯化成人文的观赏点,残忍了些,手笔却很大,大到不在纸上作画,而是用西湖的波澜。由此,我更想锁住清风、明月、柳枝、岁月,让它们在我记忆中的庭院里,永远延续。
江月两相欢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