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别离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这首《调寄迈陂塘》是金大诗人元好问作于金泰和五年的一首词。
明眼的读者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正是《神雕侠侣》这部小说中的李莫愁这一女魔头曲不离口的歌。
这首词正是这部《神雕侠侣》的主题歌。
这部《神雕侠侣》是金庸唯一的“三部曲”即“射雕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但这“射雕三部曲”非但时代背景及其主要人物都不相同,且其写作中心(主题)及其风格等也大不一样。如果说《射雕英雄传》的重心是在英雄及其侠义,那么,这部《神雕侠侣》的重心则在于儿女及其深情。
金庸的作品大多是通过对感情的处理与描写,并通过这一范畴来赋予其笔下人物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他的作品中的人物大多都是性情中人。而情之为物,掩映多姿、复杂万状,就增加了作者写作及读者阅读的巨大热情与兴趣。如许不同的性情,不同的人物,构成了金庸作品的跌宕风流的世界,从而激起了读者的无穷的回荡与思悟《神雕侠侣》可以说是金庸的性情世界的一部代表之作。
1.风月无情说开篇
比较一下《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这两部小说的回目,是一件有趣味而又有意义的事情。这两部小说都是四字回目,且又都是四十回,然而《射雕英雄传》中多的是“大漠风沙”、“弯弓射雕”、“洪涛群鲨”、“荒村野店”、“轩辕台前”、“铁掌峰顶”、“大*西征”、“是非善恶”……这样的回目;而《神雕侠侣》则多“活死人墓”、“玉女心经”、“白衣少女”、“礼教大防”、“绝情幽谷”、“意乱情迷”、“洞房花烛”、“离合无常”、“情是何物”、“生死茫茫”……这样的回目。
《射雕英雄传》的最后一回是《华山论剑》,《神雕侠侣》的最后一回名为《华山之巅》。看起来极为相近,都是述华山论剑之故事,然而实际上则完全不同。《射雕英雄传》一书叙及郭靖、*蓉在华山论剑之后,又赶赴襄阳共举义旗,而后又恰在大义灭亲之际,闻成吉思汗之死讯。小说的最后写道:
当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帐之中,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着:“英雄,英雄……”想是心里一直琢磨着郭靖的那番言语。
郭靖与*蓉向大汗遗体行过礼后,辞别拖雷,即日南归。两人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大平。
正是:
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
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
全书到此结束,读罢尚有那股大漠英雄射雕猛士之余韵,尤见作者心忧黎民、悲天悯人之气萦绕心间,回荡不已。
而《神雕侠侣》的最后一回则是襄阳大捷之后,群英赶赴华山之巅,自有一番悲喜故事,小说最后写道
郭襄回过头来,见张君宝头上伤口中兀自汩汩流血,于是从怀中取出手帕,替他包扎。张君宝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谢,却见郭襄眼中泪光莹莹,心下大为奇怪,不知她为什么伤心,道谢的言辞竟说不出来。
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正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似这样结束全书,与《射雕英雄传》相比,其意境及情调自是不大一样,一看便知。书中最后一句话(诗)是“此时此夜难为情”
又“泪珠夺眶而出”,想必读者亦是有感。
再说开头。
《射雕英雄传》开头的回目是《风雪惊变》。
而《神雕侠侣》的开头则是叫《风月无情》。
《射雕英雄传》的开头第一个场景是一位说话人的演说异族入侵,乱世人苦的故事且有诗为证: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说兵火之后,原来的家家户户,都变成了断墙残瓦之地。然后又引出了杨铁心、郭啸天、丘处机干人,以及郭靖、杨康之取名不忘“靖康之耻”之意…而《神雕侠侣》的开头则是一首欧阳修的词:“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是写一群十几岁的少女在湖中无忧无虑地歌唱与嘻笑然后又写道:
那道姑一声长叹,提起左手,瞧着染满了鲜血的手掌,喃喃自语那又有什么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浑不解词中相思之苦,惘怅之意。”
那道姑身后十余丈处,一个青袍长须的老者也是一直悄立不动只有当“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那两句传到之时,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这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只怕要与此书共始终,回荡不已,萦绕书中字里行间,浮于读者眼前耳畔。
这部小说中最先出现的两个人物是武三通及李莫愁(即那道姑)。有意思的是,这两个人物看似冰炭不容,一位满头乱发,满脸皱纹,
疯疯癫癲;另一位则年轻美貌,似是温柔沉静,实心如蛇蝎。然而这两人却又偏偏异曲同工,一为情而疯,一为情而魔,尽皆坠入“情痴”的渊薮而不能自拔。
小说以这样两个殊途同归的情痴人物作为小说的开篇,大有深意在焉。
两人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大有关联。只因这江南陆家庄曾住过一对在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即丈夫陆展元和妻子何沅君。陆展元原来正是李莫愁当年的意中之人,何沅君乃是武三通的义女兼意中人。陆展元、何沅君成亲之日,这武三通与李莫愁便同时分别跟新郎新娘为难,喜宴中一位大理天龙寺的高僧出手镇住两人,要他们冲着他的面子保这对新婚夫妇十年平安。从此,武三通与李莫愁便由情入痴,而又由爱而生怨生恨,一人疯癫,一人魔道。此时十年之期已满,这二人又不约而同地来讨还相思之债,报相思之怨。
怎奈这陆展元、何沅君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同赴*泉数年矣!
是谓“风月无情”
风月无情人有情。然而人之情爱,每生仇怨及至变态疯魔,贻害于己更贻害于世人。那武三通倒也罢了,李莫愁则因情成仇,丧失理性,为祸江湖人间,成为出名的“女魔头”,亦正是此《神雕侠侣》中的一位极特殊的重要人物,说她是此书的主人公之一也不为过武三通来寻仇,见陆展元、何沅君已死,至多只不过是以头撞碑,以手扒坟,疯言疯语,痛哭流涕而已。而李莫愁则竟要杀死陆展元的兄弟一家满门,并且居然连“何”与“沅”二字都要一并迁怒。她曾在陆展元的酒宴上出来之后,手刃何老拳师一家男女老幼二十余口,这何老拳师与她无怨无仇,且与何沅君也毫不相干,只因为姓了一个“何”字,便枉自送了全家的性命。更有甚者,她对武三通说:“我曾立过重誓,谁在我面前提起这贱人的名字,不是
他死就是我亡。我曾在沅江之上连毁六十三家货栈船行,只因他们招牌上带了这个臭字。这件事你可曾听到了吗……”无疑地,这人已是失心疯了,非但理性没有,简直人性尽失。在《神雕侠侣》中,此人的故事最是使人愤懑惊讶,同时又最是可恨而又可悲。
由武三通这一情疯与李莫愁这一情魔不约而同地来到江南陆家庄报相思失恋之仇,是否可以说因情成孽?情之为物,足可乱性,以至乱世,故而君子不为呢?
并非如此。看起来,武三通与李莫愁都是因情而至疯至魔,实则情亦非因,真正决定他们入疯入痴入魔入嗔的还是在于他们各自的性格修为意志与理性。世上与书中碰到类似于他们这种“爱而不得其所哉”者正有多多,但入疯入魔的也只不过他们三数人而已。其他的人固然怨矣艾矣,感矣伤矣,只不过暗自悲伤,决不至贻患于人世。
其实,大可以为武三通与李莫愁进行一番细致深入的心理分析只可惜篇幅有限,这里不能尽致,只能略述一二。
武三通之疯,完全是压抑而至变态。因为他所爱之人乃是他的义女,而他自己不但有妻室,且又是武林中有名人物(原先是大理国的名臣)。因而这种情思意绪平常只能抑郁于心,无法宣泄,遇到急变与挫折冲击,便会冲突而出使人丧失理性与意志。李莫愁相反,她乃是宣泄的放任。她乃古墓派传人,非但男女之情受到压抑,且一切的人类情感都要受到压抑与克制,这乃是她的门派之规。从而此人一到江湖,碰到情仇惨变,原先所压抑的一切都成了变态且会变本加厉地放任自流,宣泄而出,以至于成为人间之祸害——其病因早在古墓之中即已种下。
如此,我们就不能不说到古墓派的事迹与成因。因为这不仅是牵涉到李莫愁的病因,且更牵涉到书中的男、女一号主人公杨过与小龙女。这二人正都是古墓派传人。
说来奇巧,古墓派的形成,原来牵涉到另一个使人感伤的情缘难了的故事。
这就是第一次华山论剑得了“天下武功第一”的“中神通”王重阳与另一不出名的女英雄林朝英的故事。王重阳为全真教主兼创始人,在《射雕英雄传》中因早逝而没有露面,谁也不会想到他的故事——而且是涉及情爱的故事—在《神雕侠侣》中却出现了。这真是作者的奇书异术,妙笔生花。
王重阳少年先学文再练武,是一位纵横江湖的英雄好汉,只因愤于金兵入侵,毁田庐、杀百姓,而大举义旗与金兵对抗,最终战败,愤而出家。自称“活死人”,住在终南山的一座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门一步,意思是虽生犹死且与金人不共戴天。事隔多年,其故人好友,同胞旧部前来劝访,但王重阳心灰意懒,又觉无面目以对江湖旧侣,始终不肯出墓。直至八年之后,他的平生劲敌林朝英女侠在墓门外百般辱骂,连激他七日七夜,终于使王重阳忍耐不住,出墓与之相斗。岂知这林朝英哈哈一笑,说他“既出来了,就不用回去啦”。二人经此变故,终于化敌为友,携手同闯江湖。林朝英对
王重阳甚有情意,欲委身相事,与之结为夫妇。当年二人不断争斗,也是林朝英故意要和王重阳亲近,只不过她心高气傲,始终不愿先行吐露情意。后来王重阳自然也明白了,但他于邦国之仇总是难以忘怀,常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对林朝英的深情厚意,装痴乔呆,只作不知。林朝英则以为他瞧她不起,怨愤无已。两人本已化敌为友,却又因爱成仇,约好在终南山比武决胜,结果王重阳败于林朝英,让出“活死人墓”,而林朝英自此创出“古墓派”,王重阳则就在同一山上出家修道创立全真派。
小说中,作者这样分析道:
王重阳与林朝英均是武学奇才,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二人之间既无或男或女的第三者引起的情海波澜,亦无亲友师弟间的仇怨纠葛。王重阳先前尚因专心起义抗金大事,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但义师毁败,枯居石墓,林朝英前来相慰,柔情高义,感人实深,其时已无好事不谐之理,却仍是落得情天长恨,一个出家做了*冠,个在石墓中郁郁以终。此中原由,丘处机等弟子固然不知,甚而王林两人自己亦是难以解说,惟有归之于“无缘”二字而已。却不知无缘系“果”而非“因”,二人武功既高,自负益甚,每当情苗渐茁,谈论武学时的争竞便伴随而生,始终互不相让,两人一直至死,争竞之心始终不消。林朝英创出了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经,而王重阳不甘服输,又将九阴真经刻在墓中。
如是,说无缘却是有缘,说有缘却是无缘,情天难补,恨海难填,人间又多一段令人怅惘感伤的故事。王、林二位生性如此,便是有情而无缘。
呜呼:问世间,情为何物?
2.离合无常苦杨龙
且说《神雕侠侣》的男女主人公杨过、小龙女。
这是两个极为独特的人物。两人之间有着极为奇异的感情。而两人的情感与人生又经历了极为奇异的重重劫难。这些组成了一段离合无常的《神雕侠侣》的故事。其实是一个充满悲剧意味的故事。
神雕侠侣,看似豪迈风流,然而读起来不免充满了苦涩与苍凉。
杨过与小龙女,一向被认为是“金童玉女”一对璧人,天造地设人人称羡。然而谁怜杨过青年断臂之苦,又谁怜小龙女非情失贞之哀,更何况这些表面上的缺陷与他们所经历的一生悲苦,重重劫难相比简直不值一谈。
《神雕侠侣》这一部书的主要情节,可以说正是以杨过和小龙女之间的情事波折为其主要的线索。书中写道:在古墓之中,两人只觉得互相关怀,是师父和弟子间应有之义,既然古墓中只有他们两人,如果不关怀不体惜对方,那么又去关怀体惜谁呢?其实这对少年男女,早在他们自己知道之前,已在互相深深的爱恋了。直到有一天,他们自己才知道,决不能没有了对方而再活着,对方比自己的生命重要百倍千倍。每一对互相爱恋的男女都会这样想。可是只有真正深情,具有至性至情,这样的两个男女碰到一起,互相爱上了,他们才会真正的爱惜对方,远胜于爱惜自己。然而,正因为这真爱与真情,即将对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便引起了出人意料,但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的种种波折与劫难。这些波折与劫难往往是无法想象的奇特而又惨酷,却又是无法想象的深刻而真实。
自从杨过与小龙女相遇又相爱但却从不自知到自知,他们之间每每旧劫未去,新劫又至,算起来,重大变故一共四次,离别的时间则长达十数年之久,而其间惨酷的遭遇更是不堪言说。
这四次都是小龙女主动地离开杨过。
离开的原因则正是因为对杨过的真挚深切超过爱惜自己的情意与爱心。一次是因为“失贞失望”,一次是因为“礼教大防”,一次是因为“双重误会”,一次则是因为“救药牺牲”。一次比一次痛苦,一次比一次更惨烈,一次比一次更长久,而又一次比一次更真挚。
第一次离别,因小龙女被丧失理智的欧阳锋点了穴道,却被私恋小龙女及至神魂颠倒的全真教第三代掌门弟子尹志平所乘,(这又是一个悲剧故事。尹志平行为固然可耻,然而他却为此邪欲付出了真情以及生命。)小龙女以为是杨过,所以坦然失身。没料到杨过全然不知所云。依然叫她是“姑姑”,从而使得小龙女失身之余又复灰心绝望之极。因为深爱着杨过,所以没将这“负心人”当场击毙,而只是伤心地远远离去。而杨过一来真的不知小龙女失身之事,二来又对男女之情尚处于朦胧无知的阶段,所以小龙女的离去,只能是“不知所措,眼见她白衣的背影渐渐远去,终于在山道转角处隐没,不禁悲从中来,伏地大哭。左思右想,实不知如何得罪了师父,何以她神情如此特异,一时温柔缠绵,一时却又怨愤决绝?为什么说要做自己的“妻子’,又不许叫她姑姑…”他数年来与小龙女寸步不离,既如母子,又若姐弟,但却从没有往“夫妻”与“情爱”
这方面去想。小龙女不明不白地绝裾而去,只叫他肝肠欲断,伤心之余,几欲在山石上一头撞死。只是内心仍有一丝希望,希望“姑姑”突然而去又突然而来。…直至杨过从此出墓下山,追踪“白衣少女”陆无双,又结识身世凄苦的完颜萍之后,这才明白,“姑姑”是要永远地去了,再不回来,而小龙女将会是他的情人与妻子。
好不容易,在大胜关“英雄大宴”上,饱历忧患与磨难的杨过与小龙女不期而遇,这一回他终于明白了小龙女将不再是他姑姑而要做他的妻子,他也一万个愿意娶她为妻。然而,旧劫刚去,新劫又至。杨过虽已明白男女情事且已决意娶小龙女为妻,并将宣布于天下英雄之前,不免惊世骇俗,远甚于他以武功大败达尔巴及霍都师兄弟。因为他所要娶的“姑姑”乃是他的“师父”,娶师为妻或娶“姑姑”为妻,皆大违“礼教大防”,为天下英雄所不齿。更何况杨过所生存的年代,正是“礼教大防”极有威权的宋代!虽是江湖人物,亦不敢违之。小龙女先还不甚懂得,后经*蓉的一番教导——*蓉在杨、龙的情事中屡屡扮演一种好意的悲剧制造者的角色,大值得研究—以及自己的耳闻目睹,于是——
她那晚在客店中听了*蓉一席话后,心想若与杨过结成夫妇,累得他终身受世人轻视唾骂,自己于心不安。但若与他长自在古墓中厮守,日子一久,他定会闷闷不乐。左思右想,长夜盘算,终于硬起心肠,悄然离去。但她对杨过实是情深爱重,如此毅然割绝,实系出于一片爱他的深意,心想若回古墓,他必来寻找,于是独自踽踽凉的在旷野贫谷之中漫游。一日独坐用功,猛地里情思如潮,难以克制,内息突然冲突经脉,引得旧伤复发,若非公孙谷主路过将她救起,已然命丧荒山。
公孙谷主失偶已久,眼见小龙女秀丽娇美,实生平所难想象,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上十倍殷勤。其时小龙女心灰意懒,又想此后独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终不免重蹈覆辙,又会再去寻觅杨过,贻害于他。见公孙谷主情意缠绵,吐露求婚之意,当即忍心答允,心想此后既为人妇,与杨过这番孽缘自是一刀两断,兼之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与他万难相见。岂知老顽童突然出来捣乱,竟将他引来谷中。
小龙女这番离去,自也是柔肠寸断,同时又给杨过带来了不尽的苦难与绝望伤怀,几乎丧身绝情谷中。说起来,皆拜“礼教大防”
之所赐。然而经此磨难曲折,杨、龙爱意之深亦鲜明凸现,叫人看了不知是喜是悲。
当杨过历尽艰辛,脱出绝情谷之难之后,再与小龙女重新聚首,却只有十八天的生命了。如若能杀了郭靖与*蓉,倒是既可以报了父仇,又可以以此而去绝情谷中换取情花之毒的解药,偏偏杨过感于郭靖义薄云天、为侠之大者而激起了他的满腔侠义之情,非但不杀相反以性命相护。后又为了排解武氏兄弟因同时爱上郭芙而引起的纷争,谎称*蓉已将郭芙许婚给他,此话偏偏又给小龙女听到:
他每说一句,小龙女便如经受一次雷轰电击,心中糊涂,似乎宇宙万物于霎时间都变过了。若是换作旁人,见杨过言行与过去大不相同,定然起疑,自会待事情过后向他问个明白,但小龙女心如水晶,澄清空明,不染片尘,于人间欺诈虚假的伎俩丝毫不知。杨过对旁人油嘴滑舌,胡说八道,对她却从不说半句戏言,因此她对杨过的言语向来无不深信。眼见武氏兄弟不敌,她自伤自怜,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当时杨过听到叹息,脱口叫了声“姑姑”,小龙女并不答应,掩面而去。杨过还道是李莫一愁所发,自己听错,也不深究。
小龙女牵了汗血宝马,独自在荒野乱走,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纪已过二十,但一生居于古墓,于世事半点不知,识见便与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无异,心想:“过儿既与郭姑娘定亲,自然不能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侠夫妇一再不许他和我结亲。过儿从来不跟我说,自是为了怕我伤心。唉,他待我总是很好的。”又想:“他迟迟不肯下手杀郭大侠,为父报仇,当时我一点也不懂,原来他全是为了郭姑娘之故。如此看来,他对郭姑娘也是情义深重之极了。我此时若牵宝马给他,他说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处,日后与郭姑娘的婚事再起变故。我还是独自一人回到古墓去罢,这花花世界只教我心乱意烦。”
若仅仅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偏偏她又接着知道了她之失贞,原非杨过所致,而是为全真教的尹志平所乘:
尹志平痴痴的道:“是你?"小龙女道:“不错,是我。你们适才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尹志平点头道:“是真的!你杀了我吧!”说罢倒转长剑从窗中递了出去。小龙女目发异光,心中凄苦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只觉得便是杀一千个、杀一万个人,自己也已不是个清白的姑娘,永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深爱杨过..
如是,小龙女第三度因为误会杨过同时又明白失贞真相的双重打击之下离开杨过。这一回可以说是茫然到了极处。最后在终南山上、全真宫前受九大高手之围,受到致命的重伤!而杨过则因受断臂之苦,复经情人离去之哀,辗转月余,终于又情不自禁、抱有一丝希望地来到了终南山上,救了小龙女的性命,但却终因来迟一步而不能使她幸免于重伤。正如书中所写:“杨过若是早到片刻,便能救得此厄。但天道不测,世事难言,一切岂能尽如人意?人世间悲欢离合,祸福荣辱,往往便只差于厘毫之间。”至此,杨过与小龙女才得以不顾一切地在全真观的大殿之上,重阳祖师的画像面前拜堂成亲,了结心愿。固然是值得神采飞扬、骄傲自豪,且有俯仰百世、前无古人之慨。然而,这时非但杨过的情花之毒并未去尽,而小龙女则更是危在旦夕、生死在呼吸之间!
小龙女第四次离开杨过直如生死之别,达十六年之久!只因杨过不愿独生,将千辛万苦得来的半枚丹药抛入绝谷深涧之中。而小龙女则在得知断肠草能治情花之毒后,为了迫使杨过好好地服药解毒从而活在人间,她自己则跳进了深涧并订下“十六年之约”!为的是让杨过留有希望,并让十六年的时光冲淡他的爱与愁。从此,生死茫茫,人世隔绝。古今爱侣,似这般遭尽劫难惨酷不堪者,只怕不多。
幸而,十六年后,居然天缘巧合,这一对极尽人间苦难的少年夫妻终于在中年重逢。对此,小说作者在其《后记》中写得甚是分明:
武侠小说的故事不免有过分的离奇和巧合。我一直希望做到,武功可以事实上不可能,人的性格总应当是可能的。杨过和小龙女一离一合,其事甚奇,似乎归于天意和巧合,其实却须归因于两人本身的性格。两人若非钟情如此之深,决不会一一跃入谷中;小龙女若非天性淡泊,决难在谷底长时独居;杨过如不是生具至性,也定然不会十六年如一日,至死不悔。当然,倘若谷底并非水潭而系山石,则两人跃下后粉身碎骨,终于还是同穴而葬。世事遇合变幻,窃通成败,虽有关机缘气运,自有幸与不幸之别,但归根到底,总是由各人本来性格而定。
诚哉是论,信哉是论。说到杨过的性格,我们看到,台湾学者曾昭旭在其《金庸笔下的性情世界——论飞竦裣缆?.中的人物形态》(载《诸子百家看金庸》一书,台湾远景出版事业公司出版)一文中,将杨过归于“刚猛的生命”一类,其中写杨过道:
……我们前说郭靖是代表一纯朴的先天理性,这理性是独立完足,能自作主宰,衣被他人的。现在,我们如果将这阳刚的理性拉下来,变质为一种生命气质的话,这就是一种阳刚的生命。但生命的本质既原是空而无自主性,则这阳刚的生命便也只能是有一种形似的独立自主,形似的对他人之爱。实则他独立自主只是意气的刚猛,他的爱也只是情绪上的风流,这全不是理性与道德,全只是浮动的野气。而杨过便是这刚气的代表,他因此轻浮佻脱,灭裂多变,然而生命热力姿彩,也随处突出。使得一切受压抑委屈,而生命中有缺陷、有伤痛、有沉郁、有渴求的人,为之痴醉癫狂.这样的生命,当然不如*蓉的清畅轻柔而得生命之正(生命本质是虚,所以其表现也当以阴柔和顺为正),也因此不易受道德理性的感召而立即欣然顺受。但也不如阴柔生命一遇到创伤,便委屈退缩,而是自有其冲突果决、不甘雌伏的气力。这样旺盛的生命,也是可以隐通于无限之境的。他只是不如阴柔生命之易受感召而被提携至无限,而是要采取主动的态势去求进取,而逼近到无限。他因此不能接受任何委屈任何管束任何领导的,他固不受气(不接受一切强权的欺负),也不受理(不接受一切道德的教训)……其次…其可能有的归宿有二,其一便是积极地指向道德仁义的理想,贡献出他全部的生命热力,以建设一个合理的世界。其二便是消极地归宿于彻底宁静的玄境,以平息他生命的躁动不安。前者是他生命的根本成全,后者则是他生命的暂时安顿。而在书中,杨过是放弃了前者而毕竟归宿于小龙女所代表的冲虚之境。
在同一文章中,曾先生言小龙女道:
我们试品味《神雕侠侣》中小龙女的神韵吧,她清淡绝俗,几欲透明。长居于幽深的古墓之中,直如万古之长寂,而实无时间空间的变化。所以她是永远不会老的(她的形貌永远只是一个小女孩),她只是绝对的冲虚,绝对的宁静,而即以此冲虚宁静杳然自存。这是一种又像有,又实在冲虚无迹的存在。这是一种玄境,一种纯阴之体。这使我们想起“庄子”里同样的象征:“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飞,御飞龙,而游于四海之外…”
进而,该文言“杨、龙结合的本质缺憾”道:
现在我们要谈到像杨过、小龙女这样的结合,中间含有怎样的困难与缺憾呢?我们前文已提到这冲虚的理想不是人生究极圆满的理想,这刚猛的生命也不是冲和清畅的生命。因此在本质上这种结合就只是暂时的。小龙女之下凡是暂时应迹,杨过之要求平患其生命的冲动也只是一种心灵受伤时的暂时要求。到末了,小龙女还是要回归玄境,杨过也还是要再涉人间的。所以他们的相遇,最好就是如浮云之聚散,缘尽了,彼此挥挥手,各奔前程,则小龙女不失其应迹渡化,杨过也如其暂时小憩。而一定要归宿于此,而谋长久的结合,则不但处境磨难多多,内在的缺憾也是极深沉的。而杨过因种种外缘,毕竟决心归宿于小龙女了,于是,这一份感情便显现出悲剧性质来。
这悲剧从杨过这边来说,便是他原可以凭自已冲至道德理境,如今限于清虚的格局而不能出头了。而从小龙女那边来说,则是她对杨过的许多言行表现有根本的不解。遂显出二人的结合,有着隐隐的危机。
以上曾先生的论述虽有不少生涩难懂之处,然而论到杨过、小龙女及其相爱与结合的必然性与隐伏的危机,大体上还是清楚明白的。实际上,小说中的杨、龙相爱的种种磨难,虽是缘于外界客观情势,然而究其根本,乃在于心中不自觉,或下意识地对于这种隐伏的危机的警醒。甚而,便可以说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所造成。小说中的杨、龙之难,每次都是小龙女离杨过而去,表面看起来杨过不无责任,而小龙女之离去,也因为深爱杨过而愿为之做出牺牲。然而在更深的一层次上,我们则又可以见到小龙女的屡次出走,未尝不是她对这种结合的下意识的逃避。
从本性上来说,小龙女已是忘情灭欲的世外之人。而杨过则是心肠如火,风流多变的世间英雄。小龙女之爱杨过,乃是因为杨过的热情感染并不断追求,而杨过之爱小龙女,则是隔岸观景自比人间女人更其动人。更何况这一对少年男女自小同居孤墓,再无外人,自是心心相印,如母子、如姐弟、如兄妹,亦貌似情侣。杨、龙之恋饱经磨劫,越发忠贞不二,生死相许,其原因或正是因为其中历尽尘劫,反而显得格外的灭裂多姿,这极符合杨过的理想——他曾说:“不错,大苦大甜,远胜于不苦不甜。我只能发痴发颠,可不能过太太平平、安安静静的日子。”——而小龙女则喜适应宁而且静,亦即正是喜欢那种太太平平、安安静静的日子。从而,劫难重重使杨过非但丝毫不会觉出他与小龙女长久结合之危机,反而使他对此历尽尘劫的情爱充满了异常的热情与幻想。而小龙女只能一次又一次自觉与下意识地逃避、逃避...
这就叫做:“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别离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3.问世间,情为何物
小说中除了上述内容之外,还有不少的表面类似而又实质不同的故事。这些故事虽各各不同,然而却又隐隐与小说的主干大节相遇。
小说中的绝情谷主公孙止与其元配铁掌莲花裘千尺的婚姻悲剧便是一例。究其原因则实质上源于裘千尺与公孙止二人的性格与人品及其意志与修为的低下。裘千尺的凶蛮与雌威管束固然使公孙止难以久伏而生厌恨之心,而裘千尺对于公孙止的情妇(公孙止对她未必有情,只是相对调剂耳)固然是过于狠辣,而公孙止的报复却也未免过于阴鸷狠辣令人发指。公孙止自从遇到小龙女之后,对小龙女之爱固痴,然而其情欲与占有的成分毕竟远胜于真心真情之奉献。而自欲娶小龙女而不可得,抑制已久的情欲突然如堤防溃决,不可收拾,以他堂堂武学大豪的身份竟致出手去强夺完颜萍,已与江湖上下三滥的行径无异。至于后来见李莫愁美貌又私欲相亲,而不惜以再度残害亲生女儿为代价,如此可以说是人性丧失了。最后终于被裘千尺所诱而一同葬身于厉*峰上的百丈洞穴之中(此处正是裘千尺被囚之处),真可以说得上是殊途而同归了。说到底,未必是情、性乃至所至也,这乃是各人个性的根本表现,在更深的一层上,亦正是人性的永恒的悲剧之一幕。
小说中另有一幕悲喜剧,那就是武三通的两个儿子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同时爱上了郭芙,不能自禁不能自已,以至于骨肉相残,欲图你死我活之一搏。幸得杨过谎言真功解救之后,忽尔发现天良之中的手足之情。并且碰上了完颜萍、耶律燕时,竟尔分别投缘,终于以大团圆结束。这个故事一时叫人难以解说,或愿为武氏兄弟庆幸,或转而为武氏兄弟为此快速地移情别向而感到某种伤怀。实则正如小说中所写的那样:武氏兄弟和郭芙同在桃花岛自幼一齐长大,一来岛上并无别个妙龄女子,二来日久自然情深,三则郭芙虽智不达而心不惠,然而在少年眼中却娇艳异常、美貌无比,若要两兄弟不对郭芙钟情,反而不合情理。后来之所以情变,那首先是忽然听到郭芙的绝情无义(虽是杨过谎言相骗,却也离事实不远)乃至气丧心灰,其次则是海阔天空,有缘千里来相会,碰上了完颜萍与耶律燕这等或是楚楚可怜而温柔斯文,或是明丽动人而豪爽和气,而不似郭芙之“扭扭捏捏尽是小心眼”及“每日里便是叫人怄气受罪”。这一故事便似悲似喜,如此收场。有趣的是,郭芙也几乎同时发现了耶律齐,而终于不必再面临武氏兄弟的艰难的抉择。
《神雕侠侣》中最为动人的篇章自然是杨过与小龙女之间的情事沧桑。然而杨过与陆无双、程英、完颜萍、公孙绿萼、郭芙、郭襄这些少女间的情事纠葛,或者说这些少女对杨过的情感态度及其不得其所的态势与结局同样也风光旖旎而又令人伤感默然。
杨过至情至性、勇猛刚烈、风流佻达、机变多智、充满活力而又重义爽朗,加之年轻漂亮、武功过人、体态潇洒,对一干少女可以说具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更何况这位少年英侠到处留情,虽似是而非却是风流潇洒,以惹下情事为快乐——这也许正是人性的一种悲剧或一种特征。从而,虽然他对小龙女情有独钟且决意不二,但于自觉或不自觉间,依然有着如此众多,如此这般的故事。
同样地,这也表现了杨过的性格的不同侧面,同时又借以刻画出如此众多的不同性格。
杨过在陆无双面前是“傻”(自然不是真傻)而无拘无束乃至于叫她为“媳妇儿”。这足以表现杨过轻薄的一面。而陆无双虽非天真无邪,亦非老成凶恶,只是衷情不已,爽利外露,有情不掩,有泪自流。
杨过在程英面前则是“侠”(程英一直发现他救陆无双,又救*蓉母女师徒)而高义,发现杨过激情满怀而又冲动果决。程英对杨过的情则虽时有表露,但毕竟比之陆无双要含蓄深沉,而且豁达超迈。这与她性格的外和内刚聪明俊逸有关。
杨过之于完颜萍则是“义”而技高。正逢完颜萍报仇不得反被人侮的心灰意懒之际,杨过忽然来到,救其性命,许为知音,且教其武功、助其报仇,自然是极大地震动并铭刻在心中。只是完颜萍虽楚楚可怜,却又是主意坚定的求实派。
杨过之于公孙绿萼是“逗”而潇洒佻达。公孙小姐自幼长在绝情谷中,几未与外人接触,忽然碰到杨过这种风流洒的男子,第一次夸她美貌并言笑不断,洒脱非常,不能不芳心大动,暗许明言。最后,这位苦命而坚贞的可爱的姑娘最终为其父所残害,然也可以说是为挽救意中人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相比之下,杨过对这位公孙绿萼姑娘,可以说是最为无意言情的一个。
郭芙和郭襄这对姐妹对杨过的情爱,极为特别。先说郭芙:她本可与杨过自幼青梅竹马,然而却多半因她之骄横而杨过之愤激,以至于聚而又分;她本已被父亲许婚杨过,然而又因其母阻挠、自己不乐及杨过情已别恋且坚贞不二而告其终;她本受杨过极多的恩惠,却因性格不投、气质不对而如同仇敌,并有断臂侮骂之举动。
看起来,郭芙之于杨过,或杨过之于郭芙是天生的性格不合、气味不投、冰炭不容。然而,他们人到中年时,小说中忽然揭开了郭芙这一人物内心的、甚至不为自己所知更不为他人所知的隐密:
二十年来,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一念及杨过,总是将他当作了对头,实则内心深处,对他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