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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3/19 2: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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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月记

腊月里,普救寺深庭的杏树便落尽了*叶,小沙弥们来扫过几趟后,地上也没了枯枝败叶的踪影。靠近年关,香客们亦少了许多,一时间寺里显得空落落的,只剩下遮天松柏依旧千年百年的苍翠着。

法聪和一众师兄弟们用完早斋,方出斋堂,便被人扯住了衣袖。定神一看,却是自己刚入门不久的小师弟法明。这孩子年纪不大,心思活络,成天总惹些麻烦,令他与师父法本都头疼不已。眼下见这小师弟盯着自己,目光颇为殷切,法聪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

“师弟这会儿又有何事?”

法明**祟祟地朝四周望了望,状似诡秘地轻声道:“先前听师兄说起过的那位崔相国之女,今早过来了,道是崔家老夫人身体抱恙,过来替她祈福。”

法聪皱眉将他推远了些:“这又如何?横竖和我们无甚关联。你整日不静心修习,净爱在背地里嚼舌根。”

法明不羞不恼,只笑嘻嘻道:“师兄莫生气。你可记得前日京中何尚书之子来了寺里替父亲祈福?说来有趣,方才几个小沙弥看到他二人在佛殿外遇上,那何小相公的神情好似被雷劈了一般,人都走远了还在原地直愣愣地望呢!师兄岂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依我看呀,这有一就有二,保不齐……”

法聪斥道:“崔家小姐早已成了张夫人,胆敢污蔑府尹大人的妻室,小心撕烂你的嘴!”

小和尚嬉笑着跑远了。

法聪不由得想起张君瑞初进普救寺的情形,半晌无言,只在原地长叹一声,也离去了。

寺中焚的檀香沉静庄严,气味悠长,不经意间便沾了一身。莺莺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绣花小夹袄,外头系着海棠红大氅,衬得新月样儿的眉愈发青如远黛,芙蓉面翠花钿,身姿袅娜依旧,比起三年前则又添了几分典雅气度。大殿前石阶层层,她走得有些急,红娘跟着叫道:“夫人倒是慢些,仔细一会儿磕了碰了。”

莺莺回过头,向红娘微微颔首,似是一副心不在焉样子。

自收到母亲病重的消息,她与红娘二人由河中府一路东行,匆匆赶至博陵。张生公务缠身,不便告假,只得遣了家仆跟随护送。

想郑老夫人数十年治家严肃,上至莺莺,下至仆从,无一不畏惧其威严。却没想过争强好胜一辈子的老夫人,竟也有一日缠绵病榻,气若游丝,昔日犀利眼眸锋芒尽失。

莺莺将头埋得低低的,勉强才听清母亲断续的呢喃。

“从前我管束你甚多……世家大族的小姐,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到头来还是没能拦的住你,也罢……我崔氏家大业大,何曾贪图那一点彩礼钱,只是多情相公自古靠不住……你心里应当明晓,女子年华易逝……若是郑恒,自家孩子总是放心些,咳……咳,我这个做姑姑的对不住他,到了底下……”

莺莺渐渐地便听不清她的话了。只瞧见丹红的松鹤延年刺金纹被面,莲花白瓷灯的烛火在上头跳跃、摇曳,掩不住腐朽的气味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缠入针脚细密的花团锦簇图样,攀上薄雾似的石青色帘帐。

她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冷,四肢百骸浸在寒意里。眼前又浮现出那个襁褓,轻软的缎面,她亲手绣的翠竹和太平花,她的孩子无声地躺在里面。那时她不曾闻到这种腐朽的气味,小小的身体,还未盛放就夭折了。

还有她的张生,相公,郎君。啊,张生。啊,郎君。他立在回廊里,浅绯色官服,唇红齿白,模样一如初见。只是看不分明他脸上神情,隐隐绰绰的,似是同她隔了千里万里。方才殿外遇到那个年轻相公,细看有三分像他。谁料想如今旧事重现,恍如隔世。

昔年梨花院落深,不知何日得一郎君折此枝上花;而今山水路途远,那堪世事悠悠难诉不尽凭阑思。不过三年,不过三年。

上方那尊药师琉璃光如来,端的是跏趺坐、禅定印,垂眸敛目,悲悯众生的面容。莺莺请愿上香毕了,红娘搀着她缓缓立起身来。

“夫人,方才见你神思恍惚,想是这几日接连赶路,未曾好好休息。且在这殿里等候片刻,待红娘去唤个小师父来,领我二人寻间禅房小憩片刻。”

莺莺点头应了。

红娘匆匆转身去了。这些年没有长辈的扶持,家中一切事务都只能自己慢慢学着打理,从不谙世事的深闺少女到家中主事,多亏有红娘在身旁尽心辅佐,她才熬了过来。

莺莺兀自回想着,不一会儿已是昏昏然倦意深沉。恍然间仿佛过了有一炷香时间,红娘还未归来。她寻着门口的方向走去,却见满室通明,目眩神迷,原先殿门处倏然矗立起了直达殿顶的大琉璃镜。她心下诧异,移步向前,镜中隐约照出个素衣比丘尼,右手拈花,垂目微笑。观眉目神情,竟是同自己一般模样。

莺莺惊得后退两步,再定睛一看,哪里还有什么琉璃镜,分明是一座面容姣好的南海水月观音像,端坐在高台之上。回身望去,殿门半敞着,依稀听见寺内铜铃声响传来。

她暗自思忖:莫不是自己神思混沌,拜错了佛陀又分不清南北东西?

还未等她定下心神,一个小尼姑提着箕帚匆匆踏入殿内。

“施主……”

两下里对望,二人皆愣住了。不为别的,只因这小尼与莺莺生得一般无二,便是生身父母也分辨不出。

小尼姑端详莺莺半晌,似有所悟,问道:“贫尼了尘,敢问施主从何而来?”

莺莺如在梦中,惶惑道:“小师父为何会在此处?这里难道并非普救寺么?”

“此处乃是水月庵。”

莺莺心中惊骇不已,自己不过在普救寺祈福,如何转瞬间就到了别处?

“冒昧相问,施主可是姓崔,小字莺莺?”

“正是。小师父如何知我闺名?”

了尘双手合十轻施一礼:“贫尼出家前的俗名,也唤作崔莺莺。”

一语惊了心窍,阴阳虚实颠倒。世间哪得两个崔家莺莺,琉璃镜里琉璃镜外,真假孰知?

观音像前香烛渐尽,斜日薄了西山。几番问答,千头万绪总算得出些道理。原来这位了尘师父,同是崔家女儿。父亲亡故后,母女二人将归长安,在普救寺中暂歇。遇*人掳掠,危难之际,一远房表兄张生出手相救。母亲命女儿出席,以仁兄礼奉见,以示报恩。张生惊其才貌,欲同其暗通款曲。起初虽严词拒绝,终是难耐春闺寂寞,从了张生心意。然好景不长,张生西游长安,忽而反悔,遂断绝情谊。由是一娶一嫁,张生虽曾上门求见却也未得,终是不复相见。嫁与卢氏后七年,丈夫病故,家族亦陷入纷争。崔氏虽为一介女子,却不愿随波逐流,便遁入空门,常伴青灯古佛。

虽不解身份相同的二人如何能够相见,这等大相径庭的人生际遇,也足以令人唏嘘。莺莺不由得暗暗庆幸,自己所遇张生并非负心之人。

了尘似是看出莺莺所想,微微一笑,并未做声。她转过身去,缓缓将燃尽的香烛换去,提起一盏小油灯,将新的香烛点亮。

望着油灯中那团明灭不定的光亮,莺莺似有所感,幽幽长叹一声。

“师父,这人世缘何永不完满?即便一时遂了心意,也终有无尽悲苦。”

了尘放下手中油灯,低头跪坐在蒲团上,思索了片刻。

“我也曾有过如此疑问。我怨过张生,怨过自己,怨过时运。可是到头来这人世其实从未变化,苦也好乐也罢,都由心生。贪、嗔、痴、怨,皆是心相所化。都道是风月情浓,不过是镜花水月。人来时赤条条无所托,去后亦赤条条无所得,白白历了一场大梦,一场空罢了。”

如闻惊雷,莺莺心中好似地裂天崩,忘了言语,眼瞅着那水月观音塑像,只痴痴念道:“赤条条无所得……好一句‘赤条条无所得’……”

随着她话语落下,整座观音殿骤然如水中之月般浮动起来,似有一粒石投入,搅碎了幻影,霎时间满殿幽辉,巨大琉璃镜重又显现,恰恰将莺莺与了尘隔开。

“原来先前所见……便是你……”

“我即是你,你即是我。有何分别?”

“红娘,今日你家小姐可好些了?”

“回相公,送去的茶点总算是入口了,这几日真是急煞我也,也不知在那普救寺着了什么魔,成日痴痴的,请医师来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张珙半晌没接茬。默了会儿,复又抬头道:“自琪儿去后,她便一直郁郁不乐,想是还未平复丧子之痛。近些日子我公务繁多,你好生照看她。”

“照顾夫人是红娘本分,相公不必担忧。”

张珙颔首道:“你去罢。”

红娘方至门口,却又被他叫住:“那日在普救寺,你可看到些什么不寻常的?”

她心内疑惑,仔细回忆一番,摇头道:“不曾。只是去寻小师父领路,离了夫人片刻,回来时夫人便靠着门边睡过去了。此外并无甚特别之处。”

张珙打量着红娘,眉目间少有的严厉,冷声道:“睡过去了?你倒是惯会替你家小姐说话。罢罢罢,我本该知晓……”

红娘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何处触犯了姑爷的霉头,只得依他的意思先行退下。

转身一出门,她便嘀咕道:“眼见着年关近了,没一个操心倒罢了,也不知闹什么别扭!”

不知过去了多久,莺莺觉得自己好似魂魄出窍,漠然超脱了尘世,从高处审视着床榻上这个茶饭不思,形容枯槁的女子。她从前寻觅的是些什么?在落红飞着的秋千上,拂花笺的词句里,晨钟暮鼓的梨花深院中,她一遍遍地找寻,一遍遍地思索,只是为了区区一个偶然出现的折花人么?不,她渴求的始终是世间的永恒的情,为此她甘愿成为情爱的化身,不管世俗眼光(或许也并非毫无顾忌),她知道花叶终会飘零,芳华终会逝去,然而,然而——只要有了惜花之人,即便有朝一日飘零,也不必孤寂可怜。

贪、嗔、痴、怨……若真如此,她所求岂非虚妄?

她的时光停滞着,直到双扇檀木门被人大力推开,发出沉重的闷响。她抬起眼,她的张生站在门口,逆着日光,神情看不分明。

她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祈愿,只要他开口,她就不必再苦苦思索,只要是他,定能证明自己所求并非虚幻。

他朝她急急走了两步。

她看清了,他清隽面孔扭曲着,竟是痛极之色。

一轮圆月沉没在水色里。

“你若真是……真是厌弃了我,便同我坦白又如何?何苦如此糟践自己!你昔日曾言‘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我怜你,惜你,日日陪着笑脸儿相迎,为你神魂颠倒,便是铁石也该动情!你为何,为何……”

她先是不懂他在胡言些什么,听着听着便渐渐省过味儿来,满心只觉得荒唐,开口欲辩,却又失了气力。

张珙瞧着莺莺神色淡淡,不言不语,连正眼也不愿瞧他,顷刻间五脏俱焚。

“哈!哈!我晓得了,我晓得了!原来这都是报应。当初允了我窃玉偷香,如今便也能有人暗度陈仓。我明日便将休书予你,成全你们好一对儿‘神仙眷侣’!”

莺莺听得此言,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哑声道:“你竟这般看我……”

张生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腊月十五的夜,寒风萧瑟,小院的池水泛着苍白的波泽。

“夫人,夫人!姐姐!夜风这样凉,你待在此处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求你快跟俺回去,再伤心也得顾及身子,若有个好歹,叫我如何向老夫人交代!”

莺莺披着件雪白的貂裘,闻声淡淡望了红娘一眼。

“替我将小舟解下,我且上去。”

“姐姐你这又是要做什么?深冬腊月的,小池里哪有什么景可赏?”

“我不要赏景。”

“那姐姐到底是要做甚么!红娘替你去办可好?尽管吩咐,红娘定给你全都办妥!”

莺莺伸出只纤白细弱的手,指向池底:“我要将这月亮捞起来。”

红娘只疑心自己听错,脱口便回道:“姐姐犯糊涂了么?这水里的月亮哪有捞的起的!”

不料莺莺怔怔瞅了池底的月亮半晌,竟扑簌簌流下泪来。

“谁道捞不起!如何捞不起!怎能捞不起……我偏要揽这水中月……如何捞不起……”

自打幼时相识起,红娘从未见过自家小姐如此又哭又嚷,心下着了慌,叠声唤着“快请老爷来!快请老爷来!”家仆小厮一拥而去,急急将张生引来。

腊月十五,河中府尹的宅邸里,众人看着名动天下的崔家莺莺时哭时笑,要捞水中月,赏镜中花,连哄带劝,好容易才将人架回了房。

后来一有人问起张家夫人,便都道是疯魔了。

除夕当日,博陵传信来,老夫人殁了。全府上下喜气洋洋的红都变作了一片素白,红娘忙昏了头,匆匆为张生和莺莺准备孝服。张珙这半月以来颓丧了许多,面容瘦得难看,不思量茶饭,红娘知他心里念着莺莺,劝了几回,还是不肯往东苑去瞧上一眼。那厢莺莺也如木头人一般,整日枯坐窗边,不晓得是睡着还是醒着。红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老夫人殁了,姐姐心里恐怕更添难过。相公此时去安慰关照几句,或许你二人还有回转余地。好好的夫妻缘分,如何能说散就散了。”

张生默默无言。半晌,才低低叹了一声:“缘分......”

除夕一夜大雪,地上积的有一尺多厚,晨光熹微,天上仍是纷纷扬扬如鹅毛飞絮一般。张生披了大氅出门,只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晶莹世界,不似人间。

远远的瞧见雪地里一抹红影,张生没来由的慌了神,不顾冰雪路滑,急急忙忙赶上前去,正见着一个纤纤玉人儿,拢在大红斗篷里,不是莺莺更是何人?

她像是正等着他来,眉目间似悲似喜,朝着他双手合十,缓缓施了一礼。

张生慌忙上前扯住她衣袖,却握了个空。只见莺莺飘飘而去,转瞬间雪地里便没了她的踪影。

耳畔落下一声叹息:

“白茫茫大地厚,碧悠悠青天阔,昏邓邓人世空忙一场。”

且葬风月一段,付与百年笑谈。

*注:本文改编自元代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及唐代元稹《莺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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