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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1/15 8: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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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原载于《红岩》年2期头题,入选年度“城市文学”排行榜推荐作品名单,作者系吴苹,今予转发。

他刚坐上车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他,尽管这些年他有了某些变化。灰色的旧西装,单排两粒的扣子顺理成章地只扣了上面一粒,海蓝色带斜条纹的领带,领带夹别在衬衫的第四粒和第五粒钮扣之间。还是他从前最喜欢的装束,哪怕是在后来最落魄的时候,他的领带也是打得一丝不苟。他坐在我旁边,我往外侧靠了靠,尽量和他保持一些距离,挪动身体的时候我感觉到我的手脚在颤抖。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笑说,你怎么了?看,我不还是从前的我吗?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啊。

如果今天晚上的聚会早一点散场,也许不会遇到他。二十多年没见的中学同学,再次相见时,恨不得将全部的身家都披挂上。那些车子一辆比一辆炫酷,说到底,房子不能时时拎出来,而车子却不同了,车子是搽在男人脸上的粉,饭不能不吃,粉更不能不搽。二十多年前那帮穿旧校服的人,现在摇身一变全都穿上了名牌,还个个顶着老总的头衔。席间,各位成功人士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有位在建材公司当老总的仁兄,还带来了自己娇艳欲滴的新婚妻子。新娘子是个窈窕的九零后,她搀着自己半秃顶的老公,风吹杨柳般在人群中穿梭着敬酒。喝完酒,大家开着豪车载着美女直奔KTV,到了这一步,就有些“声色犬马”的味道了。

一直折腾到下半夜,KTV的四周全都安静了下来,我们才相互执手依依惜别。出门的时候,我感觉有些头晕,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幸好司机小杨在旁边扶住了我。尽管我自己会开车,但类似于这样的场合,我还是喜欢带着司机。什么时候下的雨?我问小杨。小杨笑笑说,都下了大半夜了,这才刚停下来。噢,里面太闹腾了,外面的事一点儿也不知道。小杨问我,赵总,现在是凌晨三点半,这么晚了,您还真要去高铁站?我说,休息一下就去吧。小杨又说,今天是我叔的七十大寿,医院里,您又要出差,你俩都不过去,能行吗?我点了支烟,抽了一口,没有说话。小杨说的我叔是我老爹,老爷子今天七十大寿,之前早就说好了的,我们兄妹四人在泉城大酒店给他过生日。偏偏前几天我老婆因胆结石动了手术,医院里躺着,我这边又抽不开身。再过几个小时,我的弟弟妹妹将会带着他们的儿女,一齐聚集在我父母家里,作为长子的我不到场,老爷子准又得挥着拐杖骂我。小杨又说,慈溪那边的招商会您今天不过去也没关系的,确实是家里有事啊。我吐了一口烟圈,依旧没有说话。浙江慈溪今天上午九点钟有个招商会,那边的市场是我开发的,前一阵子他们刚买了六十万的产品。而后,他们又嫌产品的效果不好嚷嚷着要退货,作为一个直销团队的领头人,为了不让他们退货,我才策划了这个招商会。其实,那个招商会就算我过去意义也不大,也只是给那个店主再造一个梦而已。他想退货款肯定不会如愿的,公司里向来是只调货不退货的。这类公司的产品是个什么效果,相信每一个干这一行的都心知肚明,大家之所以还将雪球越滚越大,无非是一帮人聚集起来给更多的人编织梦想。因为很多人都需要那种入梦的感觉。

我感觉赤裸着的小臂上有些痒,下意识地用手拍去,一只带血的蚊子粘在了手心里。妈的!我骂了一句,将那个包裹死蚊子的纸团扔了出去。小杨从车里拿出我的外套,帮我披在身上。我看了看他,笑了。小杨有点摸不着头脑,问我,您笑什么?我说,没事没事,想起了一件旧事。我没有告诉小杨,就在数年前,我还跟他一样,做着诸如开车门、递外套、搬行李之类的工作。这么一想,我就坚定了去慈溪的想法。雨后浮尘少了很多,空气中有一种久违的清新的土腥气。到底是凌晨,一天中车辆最少的时候,一切好像都睡着了,醒着的只有路灯。路灯是夜的眼睛。

在外面待了这么一会,感觉头不那么晕了。我拍了拍小杨的肩说,送我到高铁站后,你回家去帮帮忙,那一摊子就辛苦你了。小杨说,没说的。小杨帮我拉开车门,我坐进去的时候,屁股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是那本《封神演义》。小杨见我拿起书,立即将车里的手电筒打开递给我。我翻到上次看的地方,那一页我专门折了一下,是第十四回《哪吒现莲花化身》。这本书是儿子的,不知道他从哪儿搞来的,在偷看的时候被我没收了,当时我随手扔进了车里。以至于每当堵车时,我都会翻开几页,以平息焦躁的情绪。但书中有好多术语我看不懂,比如这一处:童子忙取了荷叶、莲花,放于地下。真人将花勒下瓣儿,铺成三才,又将荷叶梗儿折成三百骨节,三个荷叶,按上、中、下,按天、地、人。真人将一粒金丹放于居中,法用先天,气运九转,分离龙、坎虎,绰住哪吒魂魄,往荷、莲里一推,喝声:哪吒不成人形,更待何时!只听得响一声,跳起一个人来。面如敷粉,唇似涂朱,眼运精光,身长一丈六尺,此乃哪吒莲花化身,见师父拜倒在地……像三才、离龙、坎虎等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想搞懂,无非是看个热闹罢了。我合上书,将它放在一旁,闭上眼睛准备养养神再走。

迷迷糊糊的,听到小杨在和谁说话。我原想不去理会,不料旁边的车门被拉开了,有人坐到了我的身边。小杨说,哎,哎,你怎么坐进来了,这是私家车,又不是出租车。有人说,这个点出租车很少,反正都是去高铁站的,你就帮帮忙捎我一程呗。听那人再三说着好话,我半闭着眼睛对小杨说,不妨捎他一程,时间也不早了,现在就走吧。我转过头,瞄了旁边的人一眼,感觉有些面熟,仔细打量了他一下,立时吓得酒醒了半截,是你?!他笑笑,说,是我啊,好久不见了。

你、你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我都听到了自己上下牙齿相互碰撞的声音。

他笑笑,未置可否。

他掸了掸衣袖,说,你看我和从前有什么两样吗?

哦——是和原来没什么两样。我松了一口气。

他仍旧笑笑。

这些年你在做什么?我问他。

还和从前一样,做生意啊。

生意怎么样?

还行吧。他盯着车前面问,那里挂的是什么?

哪吒。

哪吒?

嗯,就是那个《封神榜》里的哪吒。

怎么挂这个?

说是吉祥物。今年都兴在车上挂这个。哪吒,脚踩风火轮,一路畅通无阻。又是莲花化身,百毒不侵。不过,也不在乎他灵验于否,无非是好玩罢了。我转向他,说,我记得几年前最后一次见你是在湖边,你说你在找丢失的那座玉哪吒,不知道现在找到没有?

他说,快了,有下落了,听说被玉器贩子倒卖到南方去了,我现在正准备坐高铁去南方呢。

我说,但愿你这次不虚此行。

那尊玉哪吒是他在公司最火的时候买的,那个时候他的对手康美公司刚倒闭,其它小公司又无法与之抗衡,他公司的产品火得一塌糊涂。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的身体却出了点问题,睡不着觉,睡着了就做恶梦,有时候睡着睡着“啊”地一声惊叫,坐起来瞪着眼睛发上半天的呆。他老婆陪着他中医西医都看了,就是不见好转。后来请来一位类似半仙的人物,‘半仙’说有邪气缠上了他,应该用东西镇一镇。接着,他马不停蹄地飞去香港请来了那尊玉哪吒。玉哪吒刚请到的那一阵子,他的那帮朋友常过来参观。我有幸见过那尊意义非凡的玉哪吒。那是哪吒的立像,立像高二十公分左右,底座是莲花造型。哪吒身穿荷叶衣,腰系荷花裙,左手持火尖枪,右手拿乾坤圈,脚下踩着风火轮,雕得栩栩如生。只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玉,晶莹剔透的,看着像水又像冰,似乎摸一下就能融化的样子。他特别喜欢那尊玉哪吒,每天进了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洗手净面,然后对哪吒行叩拜礼。为了拜哪吒,他还专门戒了荤腥,吃了一阵子素食。不料拜着拜着却把哪吒给拜丢了。那天他一进办公室就发现了异样,摆放玉哪吒的位置是空的,办公室的门锁得好好的,大门口的保安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可玉哪吒却不见了。为这事,他将两个保安都辞退了,报案后也没有找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过了不到俩月,公司仓库莫名其妙地失火了,一仓库的西洋参、虫草之类的物料全毁了。后来,就是大家知道的了,产品涉嫌虚假宣传,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忽啦啦的,诺大个公司说倒就倒了。噢,忘了说了,他姓董,叫董立新,我总是当面叫他“董总”,背后叫他“老董”。

车子上了高架桥之后,窗外起了雾,路两边的树木和楼群在大雾里影影绰绰的。雾越来越浓,棉絮一般聚集在车子的四周,小杨打开了车子前后的雾灯,雾灯的光如秃钝的剪刀,费力地将大雾剪开一点点口子。

老董说,幸亏是坐高铁,如果是坐飞机今天肯定要耽误了。

我说,可千万耽误不得,我这还有几十万的业绩,全靠这次招商会呢。

老董说,小赵,你现在可真行,越干越大了。

我说,哪有啊,可不敢跟董总您比啊,您当年可是商界叱咤风云的人物。

更早一些的时候,老董的夕阳红保健品公司光员工就达上千人,那广告打得铺天盖地,广告词连几岁的孩子都会说。那时候公司里的账本上,每天进进出出的都是哗啦哗啦响的真金白银。给他开车的司机就有三个,负责接送他上下班出席各种会议和活动的工作司机,是我。另外一个生活司机,是负责接送他孩子上学的。还有一个餐饮司机。这个司机就有些意思了,只负责一件事——拉水。那个司机每天晚上从省城济南出发去青岛,第二天清晨拉着一车新鲜的崂山泉水再返回来。生活在这个到处是泉水的城市,还有人专门开车去外地拉泉水,没办法,人家活的就是任性啊。

可能发现了保健品市场的巨大商机,也可能羡慕夕阳红的蛋糕越做越大,没几年的时间,就冒出了好几家同类的保健品公司,像壮硕、又一春、康美等。这几家当中做得最好的是康美,那一段时间康美是夕阳红最强有力的对手,在商场里,康美公司的产品销量仅次于夕阳红。可是就在那个当口,康美却出事了,有顾客专门跑到商场要求退货和理赔,说喝了康美公司的口服液引起恶心、腹泻,接下来的几天,又有几个买康美口服液的顾客跑到其他商场要求退货。一时间,各大网站纷纷转载此事,舆论一片哗然。康美的产品纷纷下架,退回来的货堆积如山。后来,康美的老总宣布破产,从全市最高的那座楼上跳了下去。那一阵子,关于康美倒闭的原因坊间有几个版本的传说。

当然,传说只是传说。

此时,老董正在假寐,那张脸像洗涤了多遍的白色衣物,显得虚浮和黯淡,头发比以前更稀疏了,两边努力齐往中间聚拢的梳理套路,仍是可见光亮的头皮。他似乎感觉到我在看他,身体往后仰了仰,手往背后扯了一下,拿出一本书来。是我刚才看的那本《封神演义》。

老董说,我也看过这本书。我问他,你感觉这本书怎么样?老董笑笑,文不对题地说,我现在又读了一遍,正读到最后一回“李靖归山”那个章节。

李靖归山?

嗯,李靖、哪吒、杨戬等七人一同归山。

哦?是吗?

他的手摩挲着书页,书页发出爽脆的“沙沙”声。

我看着老董,感觉他有些异样,但又说不出哪里异样。老董是我小叔的同学,我最早认识他是在小叔的婚宴上。那时候他的风头正劲,小叔和小婶敬完酒后,整个婚宴上的人都跑过去向他敬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结婚呢。我小叔说他从小就那样,上学时排队总要站在最前头,每次拍照都要站在最显眼的C位。不过,老董为人倒是非常大方,那次贺礼他给了五千的红包,那可是十几年前的五千。

从夕阳红公司出来不久我就进了出租车公司,树倒猕猴散,夕阳红的那帮人是各寻各的生路。大家就像扩散在空中的一圈圈音波,刚开始还偶尔有个碰撞,后来慢慢淡了,直至完全消失。那次,我开着车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无意中一瞟,竟看到了老董。他站在绿城大厦的一楼出口处,正和几个人说话。旁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女青年,那两个人身上都斜挂着金色的绶带,一看就知道是在搞什么活动。我的目光向上移动了一下,看到大厦三楼挂着醒目的招牌:金色桥梁全脑开发教育集团。凭感觉,我认为这是老董新开的公司。晚上给他打电话时,果然,他重打鼓另开张了,办了个金色桥梁全脑开发教育集团。名字听着挺有气势,其实就是一个中小型的培训班,无非是教学龄前儿童识字、速算、画画之类。当时,老董踌躇满志地说他准备在其他地区和城市开分校,现在正在招加盟商,到时候把“金色桥梁”办成全国连锁的,要干就干大的,就像那个培训英语的新东方一样,让它遍地开花。

知道这个事情后我很替老董高兴,每次开车从绿城大厦经过时,我总习惯性地朝那里望两眼。偶尔也能看到家长带着孩子进去,我期待能再次碰到他,可是再没有碰见过他。

那日,我开着车,听见坐在后面看手机的乘客说了一句,靠!又有老板携款潜逃了。我问是谁,乘客说一个叫什么金色桥梁的培训班老总,说是拿着孩子的学费跑了,昨天老师们都停课了,警察正在介入调查。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送乘客到目的地后,我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金色桥梁”,果然下面出现了一排,全是“老板携款潜逃”的内容。

我爬上绿城大厦的三楼,穿过画着葵花和卡通形象的走廊,走到老师的办公室门口,几个满脸愁容的老师在那里坐着,一些询问情况的家长进进出出的。我问了老师和孩子家长,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这几年老董办的那个金色桥梁一直入不敷出,代理商交了大笔的加盟费挣不到钱也常来找老董闹,老董久有把金色桥梁转让的想法。在那个周末,老董和一个单身的中年女人谈成了转让,签了合同,老董拿了钱也没跟手下的任何一个老师打招呼,就悄悄开溜了。周一时,老师们来到学校,却发现老板失联,公司江山易主。老师们惊慌失措,当即停了课,给所有的孩子家长依次打电话。尤其是那个单身女人,在不了解内幕的情况下接手了公司,一只脚才迈进金色桥梁,就见到了这种阵势,连惊带吓搞得心脏病都复发了。

再从金色桥梁楼下经过时,如果恰好方便我就停下车问问。没过几天,听旁边小卖部的老头儿说老董被警察叫回来了,我就想着等过去这几天就到楼上去看看他。毕竟是前老板,他确实对我不错。我给他当司机的时候,我小姨子大学毕业准备找工作,我给老董说了说此事,老董没几天就安排我小姨子做了公司的会计。我老娘得癌症动手术的时候,老董一出手就是一万元,那可是给啊,不是借。怎么说老董也算帮过我,这些事我不能忘。那日又经过老董办公室楼下,恰逢我刚送完一个顾客,我停了车就上了金色桥梁三楼,到了总裁办公室门口,我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有人说进来,就推门往屋内走。我进门后先看到了一只脚。那只个脚被一个人抱在怀里,正在费力地揉捏着。脚的主人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有些面熟。抱着脚的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却是老董。

我下了楼才想起来,老董办夕阳红之始,为了方便跟客户沟通,专门学了一些医学和保健方面的知识,有时也会给客户刮刮痧拔个罐之类,在这方面也算是半瓶子醋的水平。我说看着刚才那个中年男人那么面熟,他是老董以前的一个朋友,姓高,还坐过我的车呢。

经过楼下的小卖部时,上次跟我说话的那个老头笑着向我扬了扬手。跟他聊了聊,才知道金色桥梁目前是楼上的那个老高暂时出资维持着。

他将那本《封神演义》翻到最后一回,看了一阵子,然后,转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他放下书,说,唉,原以为生活是一条疯狗,在后面追着你不放,你不得不跑,可是,跑着跑着,人也成了疯狗……

疯狗?

他说,没什么。

窗外起风了,风吹得雾散了不少,东方正在发白,天似乎快亮了。车子下了高架桥,高铁站就在眼前。他说,快到了,这两步我走走吧。听他这么一说,小杨放慢了车速。这领带真他妈的箍得难受!你的领带不难受吗?他松了几次领带后,干脆将领带解了下来,扔在了座位上。

小杨停了车,他打开车门走了下去。天真的快亮了,早晨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吹得我的后背凉飕飕的。我正准备将车门关上,刚一回头,人就懵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上身已经完全赤裸了,此时,他正弓着腰在脱身上的裤子,一条裤腿褪了下来,另一条腿翘着正在往下扒。

你在干什么?

你知道裸的感觉吗?那种抛弃负累,浑身轻松的感觉?

……

趁现在天没有大亮,没几个人能看见我,我也尝试祼一次。

他一扬手,将手中的灰色长裤扔在身后。地上,已硬硬软软的扔了一堆,深浅不一,像蝉蜕或蛇皮。

他向挂在胯上的最后那点三角形的布抓去,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董总,你疯了?!

好歹留一点吧。他看着自己身上最后那点遮羞布说。他甩开我的手,向着前方迈出一大步,又迈出一大步,步子越来越急越来越密,他越跑越快,像离弦的银色箭矢,像骤然亮起的闪电,在清晨的大街上飞奔……

小杨一个急刹车,我睁开了眼睛。旁边的座位空无一人,那本《封神演义》却是打开的,正是在第一百回上,最后一回。

车子驶出了高架桥的出口,机场大楼已赫赫在眼前。东方的天际像宣纸上被晕染开的墨迹,一点点地变淡,露出了原有的底色。路两边的树木在雨后的空气里,尽情地舒展着绿得发亮的枝叶。一群群鸟儿啼叫着,扑扇着翅膀从这排树飞到那排树。湖边,已有早起的人在晨练了。

我对小杨说,将车开进湖边的停车场,停一会儿。

小杨诧异地说,快到高铁发车时间了。

我说,没事。

湖上,飘浮着如丝如缕的晨雾。那些打太极拳的人穿着宽大的练功服,正沉浸在自己的一招一式里。旁边,有个卖花的姑娘,挎着一篮新鲜的荷花在向行人兜售。

最后一次见到老董就是在这里,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已经过了零点,我刚将一个乘客送到高铁站,准备回家眯瞪一会。车子经过湖边时,见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感觉他似乎有些不对劲,在车子驶过去一段路后我又掉转了车头。我停下车子走出来,才认出站着的那个人是老董。他看着我说,小赵啊,我把我的玉哪吒弄丢了,我要去找回来。我说,董总,您去找回来也可以,但现在是半夜,总得回家睡觉啊。

湖边的风吹着他的衣角,偶尔响起一两声蝉鸣。他将脸转向我,郑重其事地问,小赵啊,我问你个问题,你可得如实回答我。我说什么事,他说,你说我是英雄吗?我说董总当然是英雄,董总不是英雄谁是英雄。那是他第二次问我同样的话,第一次是在他的夕阳红公司倒闭的时候,我去还他车钥匙那天。公司院子里空空荡荡的,破损的产品包装箱和泡沫垫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我绕过地上的碎玻璃和一汪汪褐色的液体,走到他办公室门口,迎头正碰上几个往外走的债主。我进了屋,先是看见了一个花白的头颅,那个花白的头颅从桌子上抬起来,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我一阵子,说,赵啊,时间会证明,我是个英雄……

我还记得某次老董和那个老高一起坐在汽车后座上,老高说了一句,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老董仰天大笑,肚皮上的肉跟着笑声一起乱颤,好半天,他身上起伏着的肉才安静下来。

他望着湖面。湖面上,各色灯光五彩斑澜,岸上,那些摩天大楼流光溢彩,水与岸之间,是一片光与影的世界。

我说,是的是的,董总什么时候都是英雄,但英雄也得回家睡觉。我正准备将他强行拉进车里,我的手机恰好响了,有一位老顾客有急事要去机场,我只得自己先上了车,走时再三叮嘱着让他赶紧回去……

那个卖荷花的姑娘还在向行人兜售,我走过去买了两朵。那荷花可真不错,应该是刚刚采下的,娇艳欲滴,每一枝都顶着一头露珠。我捧着花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将其中的一朵夹在《封神演义》的最后一回里。我将书放好后,再转回身走到湖边。湖面很安静,偶尔有只水鸟掠过水面。我蹲下身体,将另一朵荷花缓缓放入水里。两条鲤鱼游过来,一金一红,以为是给它们投食,竞相追逐着那朵荷花。

正是清晨,阳光温存,湖水澄澈,我看着那朵荷花漂远了才转过身子。

湖边放着一支萨克斯曲子《回家》,我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感觉在暗处隐约还有另外一种声音:“咚——咚——咚”像啄木鸟在啄食木头,那声音在呼唤我。一些记忆的碎片从深处和远处纷至沓来,由远及近,拼凑、还原,逐渐清晰:那应该是我十岁的时候,夜里下了暴雪,我以为天亮了,背起书包去上学,走到路上时我才知道自己起早了。路上很安静,一个行人也没有,身前身后全是一片白茫茫,是那种天地一统的白。路上的雪没过了我的膝盖,每走一步我都要很费力地去拔自己的腿。我抓起一捧雪,团成一个雪球,一边吃着一边倒退着看自己的脚印,那两行深深的脚印始终如影随形不离不弃。突然,我感到脚下一软,我的身体开始往深处陷落。我才想起来那是路两边的深沟,是大雪将深沟填平了给我造成了一种错觉。我的身体一直在陷落、陷落,我的衣服摩擦着积雪簌簌直响,耳边似乎还有轻微的风声……我终于停止了陷落,后背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地面。我抬头向上望去,天空在我眼里成了一个井口,雪花断断续续地飘在我的脸上,融化成了星星点点的水。我试图爬上去,挣扎了一阵子,雪倒下来一片,反而把我的腿也埋住了。我开始呼喊,却一直没有人过来,后来我干脆不再喊了。大雪在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我陷入大雪的重重包围之中,成了大雪的一个核。在大雪羊水一般的包裹中,我渐渐睡着了。后来,我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

这一觉可真的是无比漫长……作者简介:吴苹,原名吴萍,女,80后。现居济南。作品散见《小说选刊》《红岩》《中国故事》《西部》《山东文学》《当代小说》《时代文学》《滇池》等刊物。作品多次被推荐到“城市文学”排行榜、多次被年度选本转载。入围《小说选刊》举办的年汪曾祺华语小说奖、获年重庆市期刊作秀作品二等奖、获首届“浦江?桥之语”小小说大赛银奖;被评为“微型小说十佳新锐作家”。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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