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费秉勋，西安蓝田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曾在陕西省仅有的一家杂志社当编辑，八十年代任教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他当编辑的时候，我还是一名学生，经他力荐，发表了我第一篇作品，从此我走上了文学之路。我就一直叫他老师。
我们交往了五十年，既是师生，更为知己。同在一个城里，常常是一月两月没见了，想着该去看看他吧，他却就来了。但我们见面并没多话，喝喝茶，看着日光在窗台流过。他说走呀，起身就要走。我送他到电梯口，电梯口就是我的村口。
费老师除了教学、做学问，再就是搞文学与艺术的评论。他似乎从不在主流之列。出席会议，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点名到他发言，拘束起来，脸上表情羞涩。但他每次观点独立，语惊四座。以至于任何场合，众声喧哗，到最后了，大家都扭头看他，听他怎么说。他的己见，或许不合时宜，引起一些非议，而时过境迁，他的观点又最有价值。
费老师拙于交际，但追随者甚众。
晚年后，他因老得丑了，闭门不出。我去看他，他有时面对着白墙，呆坐半天，有时却在从窗外射进来的光柱里数那些浮物，天真像个儿童。
他才情横溢，兴趣广泛，在文学评论上，音乐、舞蹈的理论研究上，颇多建树，而书法、操琴、卜卦又独步一时。
他形象柔弱，性格倔强，不趋利避害，自守清白。我读书读到古人的一联语，“秀才风味，前辈典型”，拿去让他看，说：你百年后我给你写这八个字。他说：我都死了要它何用？
他于二〇二三年七月去世，临终遗言：鸟儿喜鸣，我奔极乐。
费老师放下人世间的一切去了，而人世界却珍贵着他的著作。曾经出版的再版，散落的篇章收集在编，风气流传，现象可观。
年8月2日
《费秉勋古典审美三部》跋
孔明
费秉勋先生是当代陕西享誉全国的著名文化学者，享有“神秘教授”之美誉，身边人都亲切地敬称他为费老。在中国古典文学、古典哲学、古典舞蹈等领域，费老均有异于常人的卓越建树；在学界、佛界、读书界，费老都享有口碑，其声名与影响力早已穿越时空，跨越国界，成为很多人心目中的神秘偶像。
《中国古典文学的悲与美》是一部悲悯而富有质感的学术通俗著作。美中，有悲回肠荡气；悲中，有美余音绕梁。这是作者给予我们真切而富含哲理的启示。作者基于悲与美的文学底蕴，伏低身段，亲近草根，围绕两者交相辉映、相互因果及彼此消长的依存共生关系，展开生动、有趣、绘声绘色的论述。作者博闻强记，学识渊博；娓娓道来，从容不迫；条分缕析，舒缓有致；循序渐进，深入浅出；照顾话头，前呼后应；言之有物，论之有据；左右逢源，触类旁通。旁征博引像龙宫探宝，信手拈来似囊中探物。记性与悟性互补，趣味与学问共生，感性与理性同步，逻辑性与条理性完美结合，学术性与通俗性浑然一体。再难的疑点在作者笔下都能春风化雪，再神秘的面纱在作者笔下都能云破月来，再枯燥的学说在作者笔下都宛若莲花盛开。貌似老生常谈，实则别出心裁；分明义正词严，却又委婉动听；绝不耳提面命，只会循循善诱。读这类文章，会产生这样的奇妙感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总之是每次阅读，身心翼然，不啻享受精神饕餮盛宴。
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中国古典哲学的玄与美》涉及的便是“玄之又玄”的学问，开启的便是“众妙之门”。费老深谙“道可道，非常道”之奥妙，偏从“常道”说起，鞭辟入里，谈笑之间，纵横上下五千年，把读者的心思、心智顷刻带进一个神秘、神奇、神性的世界。那些神乎其神的现象犹如雨后彩虹，抑或海市蜃楼，亦幻亦真，玄妙里自有费老的一番奇思妙解。却原来所谓神呀、巫呀，等等，并非迷信的产物，而是先民在认识人生、认识世界、认识自然过程中的智慧归集，自有其存在的客观必然性与主观合理性。
在《中国古典哲学的玄与美》中，费老以鲜活、生动、个性的费氏语言与浅白、缜密、理性的费式思维，将中国古典哲学中玄与美的辩证关系及其内在联系阐释得明白如画、淋漓尽致。貌似蜻蜓点水，时常点到为止，却收点化之功，使读者会心一笑而心领神会。贾平凹把费秉勋誉为“贯通老人”真是恰如其分，他贯通天地人、贯通文史哲、贯通儒道释，唯因贯通，所以胸有成竹，又无障碍。谈玄说道随心所欲，天文地理如数家珍，神奇古怪举重若轻，信手拈来便是证据，脱口而出便是道理，水到渠成便是结论。
噫，这样的著作，谓之黄钟大吕真恰如其分！如听高僧说禅，三言两语就能引起人读下去的兴趣，不知不觉就能使人在阅读中获取知识，受到启迪，冷不丁醍醐灌顶，不由自主拍案称绝！典籍浩繁，他能删繁就简；叙事弘达，他能大而化之；鱼龙混杂，他能去伪存真；酸腐之论不绝于书，他能化腐朽为神奇。在此书中，每篇文章貌似各自独立，实则一以贯之，一脉相承。用阎振俗先生的话说：“放下来一堆堆，提起来一串串。”那就是“玄”与“美”呀！用白居易的诗句来形容，可能更妥帖——“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智慧之光聚集而闪烁，使读者不能不惊呼：中国古典哲学，玄是玄了些，但真美！
出版《中国古典哲学的玄与美》正当其时。费老既摒弃了酸腐论者炒剩饭式误人子弟的拾人牙慧之论，又屏蔽了浅薄学者人云亦云蛊惑人心的迷信之说。在史海钩沉中有所甄别，又有所鉴赏，在中西结合中有所扬弃，又有所侧重。既保持学术的严肃与清醒，又保持思想的独立与深邃；既揭开神秘的面纱使人耳目一新，又拂去迷信的灰尘使人若有所思、若有所悟。于此，已见费老的良苦用心；于此，中国古典哲学之美大放异彩。但愿并相信，此书出版后能开启读者心门，给读者内心世界注入文化自信的清流，并使之转化为文化自美与自觉。
阅读《中国古典舞蹈的韵与美》，不能不拍案惊奇！中国古典舞蹈源远流长，其本身所具有的历史魅力、所携带的文化信息、所凝聚的审美意识、所生成的生命元素、所伴随的时代节奏，在此书中熠熠生辉，俯拾即是，一览无余！
果然费秉勋！中国古典舞蹈在他的笔下，就像恐龙被复活了一般，不但令人眼界大开，而且令人脑洞大开，不知不觉便步入了神话般舞蹈艺术的历史长廊。费老质朴、耐读的文字就像蝴蝶翻飞，既唤起旷古幽远的历史记忆，又焕发出返老还童般的亘古生机。却原来舞蹈在漫长的中国文明里川流不息，像浪花飞溅，像波涛涌现，像贝壳散落学海书山。古老的舞蹈，并不新奇，却在费老笔下显得如此神乎其韵；似乎司空见惯，却在费老笔下别有韵致；好像稀松平常，却在费老笔下余韵袅袅。政治、经济、文化，都被舞蹈包藏，又被舞蹈神化，更被舞蹈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样的文字，这样的叙事，这样的论说，任是对古典舞蹈一无所知，也能感知个中玄奥，也能窥视个中真相，也能觉悟个中妙谛。如此见微知著，如此举一反三，如此从容淡定，非博览群书不能游刃有余，非见多识广不能纵横捭阖，非才思敏捷不能得心应手，非神来之笔不能异彩纷呈。作为饱学之士，费老抱有古典审美情怀，人在低处赏心悦目，神在高处优游抒情，疏通舞蹈源头几无遗漏，爬梳历史细节几无遗留，把旮旯拐角的遗珠都归集于笔端、纸上，而付诸字里行间。他天生异禀，世事洞明，奇思妙想里有灵性飞动，取材如囊中探物，引证如顺手牵羊，解说如庖丁解牛。阅读不知不觉中变成悦读，审美细胞瞬间被激活，想象空间不留神被拓宽，眼前豁然一亮，直如“云破月来花弄影”——古典舞蹈之大美如莲花盛开。“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真真口吐莲花也！
文学、哲学、舞蹈三位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始终贯穿着费老特立独行的古典审美思想，统称之为《费秉勋古典审美三部》，是再妥帖莫过了。他的审美宽度、高度、深度，以及厚度、温度、角度，非常人能企及，乃时人所折服，可谓一枝独秀，堪称万绿丛中一点红。好有一比：雨后初霁，虹卧云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噫，美哉！费老既为“贯通老人”，费老“审美三部”贯通来读，岂不妙哉！
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