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儿·雁丘词
元好问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总有人问,情为何物,元好问给出的答案是,直教生死相许。
对一个人动了情,真能生死相许吗?至少在元好问看来,是的。不然,这世间不会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也不会有焦仲卿“自挂东南枝”的事迹。
爱到深处,一定是生死相连的。如同那并蒂莲,生同根,死同穴。实际上,元好问写《摸鱼儿·雁丘词》时,只有16岁。那时,他还不懂爱情,所以写下这句话时,打了一个问号:真的是“直教生死相许”?
这首词的灵感来源于一对大雁。
金章宗泰和五年(),16岁的元好问赴并州赶考,途中遇到一个捕雁的人。那人说:“我今早捕到一只雁,另一只已逃出落网,竟悲鸣不止,后来投地而亡。”元好问听完,大受感动,买下这两只大雁,亲手将它们合葬在汾水岸边,立碑刻下“雁丘”二字。随后,又为它们写《雁丘词》词一阕,用的是《摸鱼儿》的词牌。
他年纪不大,还不懂爱情,只好问世间的人,爱情究竟是什么,竟会令这两只大雁生死相许?天南地北的大雁都是比翼双飞,不管经历多少寒冬暑夏,依旧万般恩爱,相依为命。比翼双飞当然很快乐,但离别也是真的痛苦。此刻,他才懂得这大雁的痴情,比父母对儿女还要痴情。它走了,此去万里,要历经千山暮雪,寒来暑往,形单影只的它,前路漫漫,苟活又有何意义?
汾水这条路,是当年汉武帝巡幸游乐的地方,每次他出巡,总是锣鼓喧天,箫鼓齐鸣,真是热闹。如今,却是冷烟衰草,一派萧条景色。汉武帝已死,招魂也无济于事。女山神不住悲啼,但死者已去,再也不会归来了。
大雁生死相许,这份深情怕是连上天也嫉妒吧。它们不会如同夜莺、燕子般,死后化为尘土,它们理应千秋万古,为后人所知。只盼后人狂歌纵酒后,能来寻访雁丘故地,祭奠这对爱侣的亡灵。
元好问写下《摸鱼儿·雁丘词》时还不懂爱,只能用两只大雁来缅怀生死相许的爱情。他那时只有感慨,想借这阕词让人们记住“痴情”的事迹。当他渐渐长大,已成为真正的男子汉时,他再次见证了生死相许的爱情,从而也加深了他对于爱情的理解。
泰和年间(也有人说,这是元好问27岁时经历的故事),蒙古大军攻陷金国大都,金被迫迁都开封,元好问也退避到河南。在这里,他听到了一对男女殉情的故事。
大名民家有一对青年男女,彼此相恋却遭到家人反对,于是他们决定投河自尽。青年男女失踪后,他们的家人报了官,官家一直寻找二人踪迹,却一直毫无线索。直到后来有人踏入莲池,才发现了二人的尸体。他们的爱情,感动了河水里的荷花,它们全部并蒂而开,为此鸣情。
元好问听说了这个故事,遂又用《摸鱼儿》的词牌,填写了《问莲根有丝多少》的词,这一首是《雁丘词》的姊妹篇。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元好问再次使用了问句。他问,莲花有多少根须?莲心又是为谁而苦?并蒂莲的花为何可以含情脉脉地相互对望?他的答案是,这满河并蒂莲是那两位青年男女的化身,莲心是为他们的爱情而苦,莲花的根须有多少,他们的爱就有多深。可是,老天为何这样不公,相爱的人不能白头,却让他们死于鸳鸯偶居的池塘中?
夕阳,悄然西下。看来谢灵运时常游览名山古迹,潇湘妃殉情的湘江楚水,都还未到断肠处,不及这对男女情深。这对恋人,本可以在灵芝仙草与晨露中,像仙人般长生不老地生活下去。他们的爱情,即使“海枯石烂”,那情也不会因而消失,但现在被迫死去,幽恨的心是黄土不能掩埋的。韩凭夫妇被人害死后,化作了相思树,随着时间的流逝,无故被秋风所摧残。这世间,有什么是长久的呢?那小舟,再停一停吧。他要再看一看这满塘的并蒂莲,只怕他将来载酒归来时,他们已红衣半落,狼藉于风雨中了。
这世间,一定有至死不渝的爱情。在这般浓烈的爱情面前,生死、富贵、名利,都可以抛下。抛下生死不难,难的是这份爱情能够保持多久。海枯石烂,天地闭合,江水为竭?不,没有那么久,否则,那相思树也不会被秋风所摧残。这对男女的爱情又能保持多久呢?等这满塘的并蒂莲落了,除了留下一个故事、一段传说,还能剩下什么?
那份情,真的还存在吗?
当元好问感慨“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时,他已给出了爱情的答案。与“雁丘”不同。那时的他年少无知,认为爱情是可以长久的,甚至期望它们的爱情能被世人所知,能有人祭奠它们的爱情。如今,他虽被生死相许的爱情感动,但到底成熟了,认为一切都会随风雨而逝。
元好问自幼聪慧,有“神童”之誉。他进士及第,后又以宏词科登第,授权国史院编修,官至知制诰。金朝灭亡后,他被囚数年,一生也算历经坎坷。飘摇大半生,妻子张氏对他一直不离不弃。张氏去世后,他写下悼亡词《三奠子离南阳后作》:
怅韶华流转,无计留连。行乐地,一凄然。笙歌寒食后,桃李恶风前。连环玉,回文锦,两缠绵。芳尘未远,幽意谁传。千古恨,再生缘。闲衾香易冷,孤枕梦难圆。西窗雨,南楼月,夜如年。
这是元好问的爱情。没有生死相许,没有至死不渝,只有“孤枕梦难圆”“夜如年”。她走了,他自是渴望“再生缘”“两缠绵”。他也许剪不断对她的思念,但他终究能靠着怀念与期许活下去。谁说,一定要生死相许,刻骨铭心?
生死相许的终究是少数。多少人,也不过是在那一个又一个刻骨铭心的故事中,感叹着爱情,在现实的生活里,又勉强地活着。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有你相伴!
有你,就是爱情了。